..續本文上一頁、不求玄妙的詩禅感悟。叁位弟子陪侍法演在亭上夜話,歸時燈燭忽滅,法演在暗中讓叁人各下 “一轉語”,佛鑒說:“彩鳳舞丹霄。”佛眼說:“鐵蛇橫古路。”佛果說: “看腳下!”法演說:“滅吾宗者,乃克勤爾!”《五燈》卷19《法演》 “滅吾宗”系正話反說,本意實爲大大振興吾宗。法演對克勤的贊許,是因爲他不作玄妙解會,而是踏踏實實地照顧腳下。當外在的燈火熄滅之後,就需要燃亮起心燈,照看好腳下,才能從容自如地行走。“看腳下”的悟心,恰如“扶過斷橋水,伴歸明月村”《虛堂錄》卷5的“拄杖”,有了它,人生才能踏踏實實,才能不傍他人,自作主宰:“不從人得時如何?看腳下!”《大慧錄》卷7“腳跟下消息通了,種種知見,無非是腳跟下事。……蹉過則起謗無疑” 同上卷19。 楊岐宗反對追求玄妙的作風:“問:“如何是玄中玄?”師雲:“玄殺爾!””《圓悟錄》卷2如果著意求玄,不但求不到玄,反會被這種念頭耽誤,並且喪卻自己賴以立足的基礎:“若要只管隨數逐名,求玄覓妙,則喪卻自己腳跟下大事。”同上卷10因此,楊岐宗禅人摒棄方便施設、談玄說妙:“機關並是閑家具,玄妙渾成破草鞋。”同上卷20“談玄說妙,好肉剜瘡;舉古明今,抛沙撒土。爭似饑餐渴飲,閑坐困眠。從教四序推移,都不幹我事。”《大慧錄》卷4將方便施設撤除之後,便可體驗到纖塵不立、本來現成的悟心:“本自圓成,不立功課,饑來吃飯,寒來向火。” 同上卷11“一旦師姑是女兒,大悟堂中吃茶去。”《古尊宿》卷29《清遠》這就揭去了覆蓋在雲绡霧噻下的玄妙面紗,使禅的本來面目顯露出來,將禅從缥缈的雲端移置于堅實的大地之上,將終極關懷落實于現實生活,使紅塵俗世與禅悟化境圓融一體,平常心是道。大慧頌“平常心是道”公案雲:
勸君不用苦勞神,喚作平常轉不親。冷淡全然沒滋味,一回舉起一回新。 《古尊宿》卷47《雲門頌古》
平常心是道,要“平常”到連“平常心”的意念都沒有,才是真正的平常心。如果有了平常的意念,則失卻了平常心。這平常心,是滅卻了浮華的清冷淡泊的悟心,雖然沒有世俗的滋味,但每當它發生作用時,都有活潑的機趣,在至純至淡之中吐露著悟性的光華:“大事既明,則十二時中,折旋俯仰,彈指謦咳,無非佛之妙用。”《大慧錄》卷1“不用安排,切須造作。造作安排,無繩自縛。不安排,不造作,善財彈指登樓閣。秘魔放下手中杈,普化入市搖鈴铎。” 同上不安排造作,觸處皆真,禅機汩汩地呈顯。
4.紅粉香閨,豔思通禅
立處即真,萬法皆體現著真實的本性。作爲人類隱秘情感的愛情,也是萬法之一,同樣能夠體現真實的本性。人類的豔情與禅思有著相通之處,這在楊岐宗禅詩中顯得尤爲突出。楊岐宗圓悟克勤,就是聽了師父法演舉小豔詩“頻呼小玉元無事,只要檀郎認得聲”《五燈》卷19《克勤》而得以開悟的。這兩句小豔詩,寫深藏在帷幕背後的小姐喻佛頻呼小玉喻通過各種手段,目的在于讓檀郎喻指芸芸衆生知道,佛性就在帷幕喻各種物象的背後,就看你能不能用心來感應。克勤聽了這兩句小豔詩後,若有所悟,向師父求證。法演突問他:“什麼是祖師西來意?庭前柏樹子呢!”一言之下,克勤突然大悟,聽到公雞振翅長鳴,對自己說:“這難道不是“聲”!”于是急回房中,向法演呈述了自己了悟心得,並呈上一偈:
金鴨香爐錦繡帏,笙歌叢裏醉扶歸。少年一段風流事,只許佳人獨自知。 《五燈》卷19《克勤》
鋪著錦繡帏幄的閨房裏,金鴨香爐吐出來的香氣已漸漸消散。少年在錦繡帏裏聽完了笙歌喝醉了酒,讓人攙扶著走了回來。像這樣令人心迷神醉的風流韻事,只有那個小姐——戀愛的意中人知道罷了,別的人又怎麼會知道其中的況味?克勤以此象征悟道的境界,就好像是從小姐的深閨歸來一樣。他的確是體會了悟道的境界,可這個“道”是什麼,卻不可與外人道,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如纏綿之戀情,只有個中人,方知個中味。法演看了這首詩,贊許說:“佛祖大事,非小根劣器所能造詣,吾助汝喜。”《五燈》卷19《克勤》
楊岐宗禅詩借香草以喻禅心,除了兩者內證體驗都有不可言說性的特點外,還因爲兩者在表達上都有纏綿缱绻、一往情深的特點。無著和尚遊五臺,禮拜文殊。到山下投一寺宿,遇一老僧與童子。老僧多次點撥,無著始終不悟。無著問老僧此間多少衆,老僧說:“前叁叁,後叁叁。”無著不省,相別之後,回頭顧視,山寺、老僧與童子忽然不見,只見自身在一林中。無著方知是親見文殊,卻當面錯過。明昭頌此公案:“廓周沙界聖伽藍,滿目文殊接話談。言下不知開佛眼,回頭只見翠山岩。”雪窦頌:“千峰盤屈色如藍,誰謂文殊是對談。堪笑清涼多少衆,前叁叁與後叁叁。”佛眼則謂:“此二頌,通古徹今,美則美矣,要且不見文殊。”因此也作一頌:
青山門外白雲飛,綠水溪邊引客歸。莫怪坐來頻勸酒,自從別後見君稀。 《古尊宿》卷27《清遠》
明昭頌基本上是在敷演公案本事,雪窦頌古是從公案逗出機趣,都不及清遠頌的情景雙融,理趣豐贍。此頌以青山、白雲、綠水,勾勒出一幅雲飛水吟清麗無塵的景致。在此景致中,老僧頻頻勸酒,是因爲客人浪迹日久,難得回來一次。客子歸鄉,即是迷心向本心的回歸。此頌以“引客歸”、“見君稀”作爲主線,將文殊引導無著,歸向澄明悟境的苦心寫得深情流注。文殊的“頻勸酒”,可以看作是“頻呼小玉元無事,只要檀郎認得聲”的變體。
在楊岐宗以豔情喻禅的作品中,法演的詩最爲香韻缭繞,其《頌馬祖日面佛月面佛》雲:
丫鬟女子畫娥眉,鸾鏡臺前語似癡。自說玉顔難比並,卻來架上著羅衣。 《古尊宿》卷21《法演》
馬祖病重時,院主請安,問他身體怎樣,馬祖說:“日面佛,月面佛。”據《佛名經》卷7,日面佛壽長一千八百歲,月面佛壽僅一日夜。馬祖借“日面佛,月面佛”之語,顯示斷絕壽命長短與生滅來去之相,以契當本具之佛性:日面也好,月面也罷,在悟道者的心裏,永恒與刹那打成一片。永恒即當下,當下即永恒,關鍵在于能否體驗當下現成的生命情趣。詩以青春少女對美的追求,喻禅者對本心的回歸。“語似癡”,是對青春之美的肯定,喻禅者對本真佛性的肯定。通過一番似癡如迷的追求,少女堅信自己的美貌無與倫比,喻禅者堅信自己的悟境唯我獨尊。此詩運思獨特,設色秾麗,是一首風情袅袅的佳作。法演上堂舉俱胝豎指公案,頌曰:
佳人睡起懶梳頭,把得金钗插便休。大抵還他肌骨好,不塗紅粉也風流。 《五燈》卷20《法演》
俱胝得天龍和尚傳授禅法,于機鋒應接之際,唯豎一指。臨終前說:“吾得天龍一指頭禅,一生受用不盡。”法演的詩,以“佳人睡起”喻禅者衲被蒙頭萬事休,隨緣任運;以“懶梳頭”喻懶得設立各種機關;以隨意拿起一根金钗,向頭上一插,梳妝就告結束,喻俱胝毫不費力地豎起指頭,禅機應對即告完成。佳人之所以有如此的自信,是因爲“肌骨好”,所以不塗脂粉,自有風流之致。喻俱胝以豎指應對學人,是因爲他經曆了一番磨煉,已具有高深的悟心,所以不用別立機關,即可從容自如地應對學人,正如道甯所詠:“無伎倆,少人知。大抵還他肌骨好,何須臨鏡畫蛾眉?”《五燈》卷19《道甯》在法演的帶動下,楊岐宗禅人以豔情喻禅蔚成風氣。如中仁上堂,舉狗子無佛性公案,頌雲:
二八佳人刺繡遲,紫荊花下啭黃鹂。可憐無限傷春意,盡在停針不語時。 《五燈》卷19《中仁》
狗子無佛性公案,是禅林中最爲著名的公案之一。參究此公案的要旨,必須 “不用向開口處承當,不用向舉起處作道理,不用墮在空寂處,不用將心等悟,不用向宗師說處領略,不用掉在無事甲裏,但行住坐臥,時時提撕,狗子還有佛性也無,無提撕得熟,口議心思不及,方寸裏七上八下,如咬生鐵橛沒滋味時,切莫退志,得如此時,卻是個好底消息。”《大慧錄》卷21中仁借用唐詩成句,《唐詩紀事》卷28朱繹《春女怨》:“獨坐紗窗刺繡遲,紫荊枝上啭黃鹂。欲知無限傷春意,並在停針不語時。” 以佳人喻學道者,以懷春喻對本來面目的懷想。佳人的一腔傷春意,在“停針不語”之時,喻對禅悟之心的體證,在于停止刺繡一切人爲的機關、超出語言文字的內證狀態。
5.返本還源,歸家穩坐
參禅悟道的終極關懷,是返回生命的源頭,徹見本來面目。在禅宗詩歌的象征話語中,還鄉、歸家是一個具有典型意義的喻象。“張叁李四何王趙,問你渠今是阿誰?”《古尊宿》卷28《清遠》趙錢孫李張叁李四,都不是我們的本來姓、本來名,可我們卻偏偏執幻爲真,四處流浪。流浪既久,就會反認他鄉作故鄉,距自己的本心越來越遠。禅者對此本心則尤爲關注,對遭受熏染前的 “出處”心向往之:“鄭州梨,青州棗,萬物無過出處好。”《五燈》卷19《法演》對萬物“出處”、對本心的追尋,是禅宗不懈的努力。
楊岐宗認爲,人們之所以悖背本心,流浪在外,是由于二元意識的生起,是由于“偷心”、“走作”、“馳求”。“偷心”原指偷盜之心,禅宗用來轉指向外分別之心。禅宗將向外尋求不止之心,稱爲偷心未止。禅宗認爲,只有將偷心剿絕,才能明心見性:“如老鼠入牛角,蓦地偷心絕,則便是當人四楞楞地歸家穩坐處。”《大慧錄》卷21“走作”系從《法華經》窮子喻借用而來,指離開本心而在外流浪:“何處是走作?眼見耳聞是走作,運奔執捉是走作,覺觸攀援是走作,以至舉心動念,參禅問道,穿鑿古今,是…
《禅宗詩歌境界 第八章 楊岐宗禅詩》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