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 1.汾陽善昭的《頌古百則》
早期禅宗否認語言的指義性,“說似一物即不中”。善昭則認爲,禅師以文字示禅,學人可通過文字語言來獲得解悟。文字語言成了禅可“示”可“悟”的中介。參究古人公案,等于悟解禅的真谛。善昭的這種主張,代表了中國禅宗演變的又一個方向,從此,參禅變成了名符其實的“參玄”,追求對禅境的直觀體驗,變成了追求對含“玄”語錄的參究。于是,對語言的運用和理解,成了禅僧修行的頭等大事。在這種風氣下,善昭作了大量的頌古。善昭首創頌古,不但是他對宋代禅學所作的最大貢獻,也是他對宋代文學作出的最大貢獻。其《頌古百則》中,不乏寫得較爲成功的作品:
秘魔岩下坐擎杈,來者教伊識本家。苦切爲君俱不薦,失卻真杈捉妄杈。 第11則
道吾忽爾見先師,問字開拳顯妙機。對佛是真真是佛,藥山爲破句中疑。狂風才起香林動,正是波中拾礫時。第19則
野鴨飛空卻問僧,要傳祖印付心燈。應機雖對無移動,才扭綱宗道可增。 第27則
庭前柏樹地中生,不假犁牛嶺上耕。正示西來千種路,郁密稠林是眼睛。 第53則
摘茶更莫別思量,處處分明是道場。體用共推真應物,禅流頓覺雨前香。 第95則
第11則頌秘魔擎杈。五臺山秘魔和尚,常持一杈,每見僧來,即杈頸喝問: “哪個魔魅教汝出家?哪個魔魅教汝行腳?道得也杈下死,道不得也杈下死。速道,速道!”學人很少能對答得上。霍山通和尚來訪,才見便將杈撺入懷裏,說: “師兄叁千裏外賺我來。”便回《五燈》卷4《秘魔》。秘魔擎杈,目的是爲了粉碎學人的疑情妄念,無論“道得”“道不得”,都要向杈下死,秘魔用心可謂苦切,一似當年黃檗爲使臨濟開悟叁度拳打的苦切之心。其逼拶學人“速道,速道”,間不容發,也是臨濟家風。但參學者不能領會其意。像通和尚,反而賣弄捉住木杈的小聰明,殊不知失卻了“真杈”。秘魔的“真杈”,即是佛魔俱掃的自性之杈,無形無相,如同一柄金剛寶劍,傍者即喪身失命,又怎麼能夠 “捉”得?頌古表明了作者對秘魔擎杈公案的獨特理解,雖然用直陳的方式,仍非表露無余。學人在秘魔擎杈公案中應該“薦”個什麼,什麼是“真杈”,頌古均沒有說明,而是留給讀者去省悟。
第19則頌藥山與道吾的禅機。藥山書“佛”字,問道吾宗智“是甚麼字”,道吾說:“佛字。”藥山叱道:“多口阿師!”《祖堂集》卷4《惟俨》 前二句隱括公案,乍讀之下,筆調稍嫌平緩,特別是“忽爾”二字,似乎是爲了湊足字數的冗筆。但叁四句文意陡振,轉入對公案意旨的抉發之上。藥山寫“佛” 字問道吾,旨在使他超越名相的表象,直契佛心,並不期望道吾回答具體是什麼字,否則豈不成了無聊的遊戲。道吾尋言逐句作答,如同狂風乍起,吹動香林。但道吾作爲藥山的高足,怎能如此不明白師父苦心?他的見解決不至于如此之低。問題就出在“忽爾”上:他恰恰是在回答的那一瞬間疏忽大意了!參禅求悟,如雞抱卵,不能有片刻的放逸。道吾回答之時的心境怎樣,全視應機的情境而定。如果當時沒有“忽爾”,道個“佛”字也未嘗不是高深的禅機,可以看作是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的感悟。但問題就在于道吾回答藥山時的心境是“忽爾”,而藥山能洞知其“忽爾”,這自然是從弟子的神態、語調或動作等極不易爲人覺知的細微之處覺察到的。可見“忽爾”二字在詩中占有極其重要的位置,成了詩眼。藥山察覺到道吾的“忽爾”,遂蓦地截斷,猶如蓦拽鼻繩,將牛頭拽轉過來。這種機法,一似波中拾礫,將道吾意念中的渣滓悉行除去。此詩用《楞嚴經》典,不著痕迹。《楞嚴經》卷5載,月光童子“嘗爲比丘,室中安禅。我有弟子,窺窗觀室,唯見清水遍在室中,了無所見。童稚無知,取一瓦礫投于水內,激水作聲,顧盼而去。我出定後,頓覺心痛。……爾時童子捷來我前,說如上事。我則告言:汝更見水,可即開門,入此水中,除去瓦礫。童子奉教。後入定時,還複見水,瓦礫宛然,開門除出。我後出定,身質如初”。
第27則頌野鴨子公案。馬祖與百丈山行,見野鴨飛過。馬祖問:“是什麼?” 百丈答:“野鴨子。”馬祖問:“甚麼處去?”百丈說:“飛過去了。”馬祖于是扭住百丈鼻頭,百丈痛得大叫。馬祖說:“何曾飛去?”《五燈》卷3《懷海》野鴨飛空的發問屬于現量,因此百丈答“野鴨”是正確的。但馬祖再問飛往何處,卻不再是指野鴨,而是問心到何處。百丈只把野鴨當作野鴨來認識,所以粘皮著骨地回答“飛走了”。馬祖卻把野鴨和百丈等同一體,他並非指第叁人稱的野鴨,而是指第一人稱的百丈。當馬祖問它們飛往何處之時,指的是眼前自他不二、心境一如的境象,可百丈卻沒能領悟,他的心隨著野鴨飛遠了。馬祖便掐住他的鼻子,意在說明他的方向錯誤,應該扭轉過來。百丈也正是在被重重地捏了一下後,才醒悟過來。雖然野鴨、飛空都是極爲平常的事,但馬祖卻要發問,要在這一問之中將禅的微妙傳與百丈。善昭此頌,深得野鴨子公案的精髓。由于詩歌語言的簡約性,善昭此詩雖著力于闡釋公案大義,卻並不直露,給讀者留下了想像回味的空間。
第53則頌“庭前柏樹子”公案。僧問趙州什麼是“祖師西來意”,趙州答 “庭前柏樹子”《五燈》卷4《從谂》。善昭詩意謂道本天成,人人具足,不必做作修持,不需要犁牛耕作。趙州庭前柏之語,即是對“如何是祖師西來意” 的答複,意在說明千條道路,都是入道之門,頭頭物物,都顯示著西來意,即使是郁密稠林,也是西來意的眼目之所在。大道遍在坤宇,自性廓周沙界。
第95則頌沩山與仰山摘茶公案。沩山與仰山摘茶時,沩山說:“終日只聞你聲不見你形。”仰山撼動茶樹。沩山說:“你只得其用,不得其體。”仰山說: “我就是這樣,你是怎樣的?”沩山沈默良久。仰山說:“你只得其體,不得其用。”沩山說:“饒你二十棒。”《祖堂集》卷16《靈佑》摘茶公案中,沩仰師徒通過得用得體的勘驗,意在從相見體,從體見用,即體即用即相,體相用爲一。正如月印千江,終是一月。善昭以一句“更莫別思量”,截斷學人的揣度之心。大道無所不在,“舉足下足,當知皆從道場來”《維摩經·菩薩品》, 道體通過形相發揮著作用,只有在日用中,佛性才會得到充分的展示。明白此理,就不會當面錯過,而頓時在摘茶中感覺到美麗,感受到禅悅法喜。
在《頌古百則》的最後,汾陽還作了首《都頌》說:“先賢一百則,天下錄來傳。難知與易會,汾陽頌皎然。”明確宣示禅既可以通過頌古而變得“皎然”,參學者也可以通過頌古來領會禅意。可見善昭頌古有很大成分是爲了普及禅知識,意在使難解的公案意旨變得清楚明白,這對初機來說,固然有指南之效,但將難以意會的公案,明明白白地頌出,不符合禅宗的不點破原則。從詩歌的格律形式上看,汾陽頌古以七言四句或六句的整齊格式爲主,形式比較單一,要在這樣短小規範的形式中表達公案的幽微旨趣,是非常困難的。從詩歌的語言風格上看,汾陽頌古采取再現公案、平鋪直敘的表達方式,往往把公案的場景複敘一遍,這種敘述容易遺漏原公案最爲精微的成分,缺乏意境的創造,喚不起鮮明的藝術形象,其使用的文字也顯得平實枯淡。但是,我們還應同時看到,汾陽頌古的主旨在于弘揚臨濟宗旨,宣說禅不可說、一切現成、自他不二、體用一如的禅悟之境,雖然語言表述上呆板刻露,仍不乏隽永的篇什,像第95則頌古,就寫得香韻袅袅,清新自然。並且,所謂直露,也只是對于大根大器、直下悟入者而言,對于初機之人,仍不失爲含蓄蘊藉。更何況,汾陽作頌時仍然注意運用臨濟的金剛劍,將“更莫別思量”作爲頌古的重要旨歸,隨說隨掃,從而使學人得魚忘筌,不死句下。雖然在形式的豐富、語言的凝練、意境的深遠上,汾陽頌古都遜雪窦頌古一籌,但從頌古發展的過程來看,它畢竟是功不可沒的開山之作。
2.善昭之後頌古的發展
在善昭之後,有石霜楚圓、琅岈慧覺、法華全舉的頌古。《古尊宿》卷11收錄了楚圓的4首頌古。僧人向風穴請教什麼是佛,風穴答以“杖林山下竹筋鞭”,楚圓頌雲:“杖林山下竹筋鞭,南北禅人萬萬千。莫怪相逢不下馬,東西各自有前程。”《因僧請益風穴佛話》詩以相逢不下馬,各自奔前程形容禅人不拘泥于風穴答話的本身,而是各住其位,行其所行。寫得跳脫流宕,沒有粘著在風穴答語上。
慧覺曾反梁山之意,頌魯祖面壁公案。魯祖凡見僧來,便面壁而坐。梁山善冀頌雲:“魯祖叁昧最省力,才見僧來便面壁。若是同心達道者,不在揚眉便相悉。”詩意謂禅者貴以心印心,同心達道之人,不須揚眉,即可知曉對方心意。但梁山的頌,仍然膠著在“相悉”,落了知解的痕迹。所以慧覺另作一頌,表示自己的觀點:“祖師面壁播諸方,無限禅人謾度量。無事晚來江上立,數株寒柏倚斜陽。”《古尊宿》卷46《慧覺》以禅人“無事”、寒柏倚斜陽之景,傳達出公案不可言傳的特質,境象孤寒曠遠,將“度量”徹底清除出禅悟之門。
全舉的頌古主要有3首,也表達了禅不可說的旨趣。僧問首山省念什麼是 “祖師西來意”,省念答以“風吹日炙”《五燈》卷11《省念》, 全舉頌爲:“風吹日炙少人知,頂仰先賢對此機。饒君曠劫生前會,穿耳胡僧也皺眉。” 《古尊宿》卷26《全舉》曠劫生前,即是父母未生之前,天地未分之前,即相對的意識沒有産生之前,是極難契入的境界。詩謂即使在絕對的悟境,只要一起心動念,用心來“會”,也會被悟者所否定。總體上看,楚圓、全舉、…
《禅宗詩歌境界 第叁章 臨濟宗禅詩》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