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沩仰宗禅詩
沩仰宗是五家七宗中最早形成的宗派,它的開創者是靈佑771~853 及其弟子慧寂814~890。靈佑在沩山,慧寂在仰山,舉揚一家宗風,因此後世稱爲沩仰宗。沩仰宗創立並興盛于晚唐五代,在五家中開宗最先,前後傳承約一百五十年,入宋後逐漸衰微。沩仰宗的宗風是體用雙彰,《五家宗旨纂要》謂:“沩仰家風,父子一家,師資唱和,語默不露,明暗交馳,體用雙彰。無舌人爲宗,圓相明之。”
在五家七宗中,沩仰宗的資料相對來說較少,創作的禅詩也相當有限,這與沩仰宗的語言觀有關。沩仰宗在接引學人時倡導不說破原則,注重不假語言的自心頓悟,從而達到理事如如。沩山明確表示:“父母所生口,終不爲子說” 《人天眼目》卷4, 仰山也宣稱,“諸佛密印,豈容言乎”同上, 主張摒棄語言名相。韋宙向仰山請一伽陀詩偈,仰山說:“觌面相呈,猶是鈍漢,豈況形于紙墨?”韋宙仍向仰山求偈,仰山就在紙上畫一圓相,並寫了幾句注文:“思而知之,落第二頭。不思而知,落第叁首。”沩仰宗在禅機應對時,經常用圓相來表達禅學見解,雙方很少說話,通過描畫圓相來達到心靈上的契合。有僧參谒仰山旋轉一匝,仰山于地上畫“十”字;僧左旋一匝,仰山改“十”字爲“躥”;僧畫一圓相,以兩手相托,如修羅掌日月勢,仰山遂畫圓相圍“躥”;僧作樓至賢劫千佛之最後一佛勢,仰山予以印可《仰山錄》。 圓相形如滿月,如同佛性廓然虛明,包含著不可思議的妙用,因此沩仰宗用圓相表示遠離言語文字的內證境界。畫圓相的作法始于南陽慧忠,沩山加以運用,仰山大力弘傳,遂成沩仰宗風。于是,在沩仰宗那裏,九十多個圓相代替了禅語禅詩,從而使得沩仰宗禅詩如鳳毛麟角般少見。
但是,圓相畢竟不能替代全部的禅語禅詩。在沩仰宗的對答中,仍然呈現出著意追求詩化語言的傾向:
佛日長老訪師。師問:“伏承長老獨化一方,何以薦遊峰頂?”日曰:“朗月當空挂,冰霜不自寒。”師曰:“莫是長老家風也無?”日曰:“峭峙萬重關,于中含寶月。”……師曰:“我家道處無可道。”日曰:“如來路上無私曲,便請玄音和一場。”師曰:“任汝二輪更互照,碧潭雲外不相關。”日曰:“爲報白頭無限客,此回年少莫歸鄉。”師曰:“老少同輪無向背,我家玄路勿參差。” 日曰:“一言定天下,四句爲誰宣。”師曰:“汝言有叁四,我道其中一也無。” 師因有偈曰:“東西不相顧,南北與誰留。汝言有叁四,我道一也無。”《神鼎》沩仰宗禅語,較集中地收錄于《五燈》卷9。本書括號內引文凡僅標注篇名者,均見該書該卷。
在本則禅機應答中,大量地使用了詩歌形式。意象晶瑩朗潔,境界玲珑剔透,氣勢流轉跳宕。神鼎的答語始終堅守在澄澈透明、纖塵不染之境上。可見以詩寓禅,即使在以圓爲美、罕立文字的沩仰宗,也同樣勃發著生命力。由于沩仰宗的禅詩資料較少,本章即以香嚴的悟道詩爲中心,聯系沩仰宗禅學的基本思想,來探討沩仰宗禅詩的美感質性。
一、“無心是道”的詩禅感悟
據禅籍記載,香嚴博通經論,思維敏捷,先是和師兄沩山一起師事百丈,百丈死後,他隨靈佑參禅。靈佑對他說,我知道你是問一答十問十答百的伶俐人,我不問你平日的學解,也不問你在經卷上記得的禅語,我只問你,父母未生前的本來面目是什麼?香嚴茫然不知所對,翻遍經書,仍是找不到答案,便請靈佑爲他解釋,靈佑不答應,香嚴非常失望,認爲沩山有所保留。沩山說如果我現在說了,你日後定會罵我。我說出來是我的,不是你自己的。香嚴便燒掉手頭的所有經錄,辭別靈佑,准備做一個粥飯僧,“免役心神”。他參拜南陽慧忠遺迹,在那裏住了下來。從此把思量計慮抛在一邊,過著無心任運的日子。有一次鋤地芟草,無意之間擲出的瓦片,擊中了竹子,發出清脆的聲音。香嚴當下大悟,見到了父母未生前的本來面目,激動無比,當即回到屋內,“沐浴焚香,遙禮沩山,贊曰:“和尚大慈,恩逾父母。當時若爲我說破,何有今日之事?””並作詩表達悟境:
一擊忘所知,更不假修持。動容揚古路,不墮悄然機。處處無蹤迹,聲色外威儀。諸方達道者,鹹言上上機。《智閑》
這首詩成了沩仰宗最著名的禅詩,它包含著豐富的禅悟內涵。“悟”是禅的靈魂,沒有“悟”便沒有禅。禅所有的修行都以悟爲目標。在香嚴擊竹悟道公案中,其最爲核心的禅悟內涵是“無心”。
“無心”是禅宗的最基本的體驗,主要指離卻妄念的真心。無心並非沒有心識,而是遠離聖凡、善惡、美醜、大小等分別情識,處于不執著、不滯礙的自由境界。在禅宗史上,無心觀念很早就被提了出來。傳說二祖慧可見達摩時請達摩安心,達摩讓他把心拿出來。慧可良久才說:“覓心了不可得。”達摩卻說: “我與汝安心竟。”體證到無心,即可安心。慧能臨終時,弟子詢問“正法眼藏,傳付何人”,師曰:“有道者得,無心者通。”《壇經·付囑品》慧能的法嗣本淨明確地揭舉出無心是道:“若欲求佛,即心是佛。若欲會道,無心是道。” “道本無心,無心名道。若了無心,無心即道。”天寶四年,玄宗召長安名僧碩學赴內道場,與本淨闡揚佛理。遠禅師曾就無心是道向本淨發難,被本淨折服 《五燈》卷2《本淨》。 論辯的結果,大大地弘傳了“無心是道”的主張。馬祖在回答什麼是道時,也宣稱“無心是道”《古尊宿》卷46《慧覺》引。 黃檗對無心是道的觀念大力闡發:“即心是佛,無心是道。但無生心動念,有無、長短、彼我、能所等心,心本是佛,佛本是心,心如虛空。……祖宗門中只論息機忘見,所以忘機則佛道隆,分別則魔軍熾。”《宛陵錄》
沩仰宗詩禅感悟的重心之一是“無心是道”。學人問沩山如何是道,沩山答 “無心是道”,學人說難以領會,沩山說:“會取不會底好。”又說:“今時人但直下體取不會底,正是汝心,正是汝佛。”《靈佑》所謂無心就是心不粘滯外物,不被外物所縛,一切聽任自然,毫不著意。香嚴擊竹得以開悟,正是因爲處在無心狀態。否則就不可能聽到天籁般的清音脆響,也無從桶底脫落。在 “無心是道”的體驗中,蘊含著豐厚的佛心禅韻詩情。
1.啐啄同時
香嚴開悟的因緣,與沩山開悟的因緣很相似。沩山在百丈處,百丈問他爐中是否有火,沩山說無火。百丈親自起身深撥,撥出幾星火粒,夾給沩山看說: “你說沒有,這個呢!”沩山因而開悟。百丈引經文告誡沩山:“欲識佛性義,當觀時節因緣。時節既至,如迷忽悟,如忘忽憶,方省己物不從他得。故祖師雲: “悟了同未悟,無心亦無法。”只是無虛妄凡聖等心,本來心法元自備足。汝今既爾,善自護持。”《靈佑》《古尊宿》卷10善昭引此經文謂是佛于楞嚴會上所說。 爐中尚存余火,靈佑隨便撥了一下便說沒有,而百丈深撥便把它找了出來。百丈特別拈出時節因緣加以強調,注重的是頓悟的契機。自性本來具足,是因,時節爲緣。因緣齊備,就會淨除後天習染,重新發現被遺忘的本來面目,使沈迷的生命得以覺醒,明心見性。次日,靈佑同百丈入山作務,百丈問把火帶來了沒有,沩山說帶來了。百丈問在什麼地方,沩山就拿起一枝柴吹兩吹,遞給百丈。百丈說:“如蟲禦木。”《人天眼目》卷4謂:“只因灰火撥開,便見柴頭發現。”在以上公案中,火喻本原心性,見火即是見性。自性原本具足,迷時不見,悟時即逢,所謂“力士曾遺額上珠,搜尋無處幾嗟籲。旁人爲指珠元在,始覺平生用意粗。”《頌古》卷15大洪邃頌這種對于本原心性的了悟,好比小蟲禦木,于不經意間,繪出美麗的花紋,宛若天助。沩山既得百丈指點,也將此法運用于禅的傳授之中。靈雲在沩山見桃花悟道,有偈雲:“叁十年來尋劍客,幾回落葉又抽枝。自從一見桃花後,直至如今更不疑。”沩山看到靈雲詩後,贊歎說:“從緣悟達,永無退失。”《沩山錄》可見其十分注重時節因緣的重要性。當香嚴開悟的時節因緣未到,沩山甯可受到誤解,也不爲香嚴說破,因爲他知道當時節因緣自然到來時,香嚴自會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徹見本來面目。仰山也深谙此理,《五家宗旨纂要》謂仰山設多種法門教導學人,其中即有“啐啄同時門”,意爲師家見學人開悟之機已熟,便因勢利導,伺機給予開悟的助緣。正如鈴木所描述的那樣,當“最後開悟的時刻到了,可悟禅道的機會也就無所不在了。他可以在聽到一種模糊的聲音或一句不可了解的話,或在看到花兒開放以及日常生活中一些瑣屑事情如跌倒、拉屏幕、熄扇子時獲得悟的契機”。鈴木大拙《禅風禅骨》第113頁,中國青年出版社1989年版。 當香嚴開悟的時節因緣到來之時,一聲竹音,使他在無心的狀態下,如迷忽悟,如忘忽憶。《頌古》卷25九峰升頌香嚴悟道公案:“放下身心如敝帚,拈來瓦礫是真金。蓦然一下打得著,大地山河一法沈。” 香嚴對這種時節因緣到來時無心悟道的感受體會尤深,曾作有《獨腳頌》:
子啐母啄,子覺母殼。子母俱亡,應緣不錯。同道唱和,妙雲獨腳。
禅的付授,講求啐啄之機。禅師指導弟子修行,如同母雞孵蛋,十分講究火候。蛋孵熟了,雞子在裏面啐,母雞在外面啄,必須同步進行,小雞才能破殼而出,禅悟的生命才能産生。時候未到,雞子未啐,母雞先啄,雞子就會死去;時候已到,母雞不啄,僅是雞子在裏面啐,力量不夠,雞子仍會死去,因此必須啐啄同時。雞子既覺,則蛋殼不存,以前的種種手段,遂顯得毫無意義。但既出殼後,如果存有師徒名分的障隔仍是不行,必須母子俱亡,才能進入“臨機不讓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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