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情塵計較”,是指人生的種種實用利害的心念。布洛的審美距離說指出,在審美中必須保持一定的“距離”,使得客觀現象無從與現實的自我發生鈎搭,因而能使它充分顯示其本色。比如在航海業尚不發達的時代乘船遇霧,如果不能擺脫現實的利害,抛棄患得患失的心理,由海霧所造成的景象就會成爲我們精神上的負擔,使我們除了憂慮自身的安危之外,再也顧不了別的。反之,我們如將自身的安危置于度外,盡情觀賞海霧所造成的奇觀,眼前的奇景便可使我們獲得前所未有的美感體驗。布洛還指出,在日常的經驗之中,事物總是向我們顯示其實用的方面,我們也不能棄絕自身的欲望,以純然不計利害的眼光來靜觀事物的客觀特性。透過距離看事物的方式是特殊的觀物方式,不使事物與我們的需求相鈎搭,在這種情況下事物才單純地爲我們所觀賞。由于一般人缺乏保持距離的能力,極容易達到距離的極限而産生失距的現象,所以他們每每不能像藝術家那樣,不起利害不起意欲,但以純粹無雜的審美眼光來觀賞對象。叔本華指出,在審美觀照之時,人“自失”于對象之中,“人們忘記了他的個體,忘記了他的意志;他僅僅只是作爲純粹的主體,作爲客體的鏡子而存在,好像僅僅只有對象的存在而沒有知覺這對象的人了……這同時即是整個意識完全爲一個單一的直觀景象所充滿,所占據,……置身于這一直觀中的同時也不再是個體的人了,因爲個體的人已自失于這種直觀之中了。他已經是認識的主體,純粹的、無意志的、無痛苦的、無時間的主體”。叔本華《作爲意象和表象的世界》第250頁,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 雖然這些理論的基礎,是植根于西方文化實用性的思想背景,反映了多數情況下審美主體都帶有實用性傾向的事實,與能所俱泯的禅悟觀照有很大區別,但它仍然通向了“直面于事物本身”這個西方現代哲學的靈魂。
西方哲學的主流曆來是把邏輯的思維方式當作人類最基本的思維方式來看待和研究的,隨著卡西爾“神話思維”、胡塞爾“直面于事物本身”等觀念、口號的提出,20世紀西方尤其是歐陸哲學一個最重要的特征在于“哲學研究已經日益轉向“先于邏輯”的東西,或者也可以說,日益轉向“邏輯背後的東西””。著名的現象學的“懸擱”、“加括號”,實際上就是要求把人們習以爲常以至根深蒂固的邏輯思維懸擱起來,暫時中止邏輯判斷,把邏輯思維所構成的一切認識對象也“放進括號裏”,以便人們可以不爲邏輯思維所累,從而穿到邏輯的背後,達到對事物的“本質直觀”。現象學方法的基本精神——把邏輯思維“懸擱”起來——構成了以後歐陸人文哲學的靈魂。當代歐陸哲學可以說就是不斷深化這個 “懸擱”的過程,要全力地把握住那種“先于”邏輯、“先于”認識的東西。 “德裏達等人今日說得玄而又玄的“塗掉”,無非仍是“懸擱法”的更具體運用 ——要“塗掉”的就是在以前的“本文”中已經形成的邏輯陳述、邏輯判斷,如此而已。”
總之,現代歐陸人文哲學的基本用力點確可歸結爲一句話:打破邏輯法則的專橫統治,爭取思想更自由地呼吸。今日頗爲時髦的闡釋學和消解學,實際上可說是一正一反地表達了這種要求:之所以要“闡釋”,就是因爲在邏輯的東西背後尚有更深刻的東西,所以要把它釋放出來、闡發出來;之所以要“消解”,就是因爲這種更深刻的東西被邏輯的東西所遮蔽、窒息了,所以要首先設法解開邏輯的鐵索,消除邏輯的重壓。令人感興趣的是,在歐洲人文哲學思潮以來,被公認爲英美分析哲學開山祖師的維特根斯坦,在其後期思想的基本出發點上實際與歐陸思潮幾乎如出一轍,後期維特根斯坦的一句名言足以與胡塞爾的一句名言相媲美:
Dont think but look!不要想,而要看!這個“看” 字與胡塞爾直觀何其相似!之所以不要“想”,實在是因爲不能“想”,因爲只要一“想”就必不可免地立即又會落入邏輯思維的法則之中。甘陽《從“理性的批判”到“文化的批判”代序》,卡西爾《語言與神話》,叁聯書店1988年版。
不要想,而要看!在“看”、“直面于事物本身”的刹那,人“自失”于對象之中。禅悟觀照,正産生于“自失”,空諸所有,心無挂礙,“這時一點覺心,靜觀萬象,萬象如在鏡中,光明瑩潔,而各得其所,呈現著它們各自充實的、內在的、自由的生命。所謂萬物靜觀皆自得。這自得的、自由的各個生命在靜默裏吐露光輝”宗白華《藝境》第185頁。 “自失”于對象之中,就是從自性圖象未受理念歪曲時用直覺方式去感應、呈示,盡量消除由“我”造成的類分和解說,肯定其原本的自足,此時觀照主體已完全融入“對象”之中:“春來草自青”,《祖堂集》卷3《懶瓚》、卷20《後魯祖》,《傳燈》卷19《文偃》、卷23《靈龛》,《五燈》卷15《緣密》、卷15《承古》。 “但得雪消去,自然春到來”,《傳燈》卷24《道诠》,《五燈》卷19《安民》,《續古》卷3《白雲端》、《保甯勇》、卷6《廣鑒瑛》,《宏智廣錄》卷4。 “五九盡日又逢春”,“冬到寒食一百五”,《五燈》卷11《省念》、卷19《慧勤》,《古尊宿》卷21《法演》。 “日出東方月落西”,《五燈》卷14《慧堅》、卷16《懷祥》、《慧通》,《古尊宿》卷23《歸省》,《續古》卷2《芙蓉楷》,《宗門武庫》。 乃至于“石頭大的大,小的小”, “長者長法身,短者短法身”……無一不是本源自性的活潑呈顯。
山河及大地,都是自性的顯現。溪水是如來說法的聲音,山峰是佛陀美妙的姿態。但如果觀照之眼受情塵欲垢的障蔽,落入比量,那麼即使自性在山水中予以充分的暗示,他也不會看到任何東西。是以禅僧頌偃溪水聲雲:
紫燕飛來繞畫梁,深談實相響浪浪。千言萬語無人會,又逐流莺過短牆。 《頌古》卷31本覺一頌
滔滔無間說,只爲太親切。有誰曾共聞?山河齊漏泄。同上楚安方頌
紫燕流莺談實相,山河大地說真如,然而卻沒有人能夠聆聽領會。對這觸目菩提,必須用慧心慧眼來觀照,否則縱使它明白顯露,也付諸枉然。《古尊宿》卷43《克文》:““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山河大地諸人總見,那個是法王身?”良久雲:“只爲分明極,都緣日用親。””《黃龍四家錄·晦堂心》: “森羅萬象,不礙眼光。因甚道見與不見?只爲分明極,翻令所得遲。” 洪壽聞墜薪有省,而有的人遭遇類似的情境卻不能省悟。如雲門見僧,抛下一橛柴說:“一大藏教只說這個。”其僧不省,故懷深感歎謂:“處處綠楊堪系馬,家家門口透長安。一條大路平如掌,自是時人措足難!”《頌古》卷33慈受深頌 盤山聽了屠夫“哪個不是精的”一語豁然省悟《五燈》卷3《寶積》,而很多人仍然在挑肥揀瘦。對此禅僧頌雲:
個事分明不覆藏,頭頭物物自相當。千言萬語無人會,又逐流莺過短牆。 《頌古》卷12南華昺頌
真如本心明明白白地顯露,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甚至石頭碌磚,案頭豬肉,麻叁斤幹屎橛,都是它的顯現。自性通過這一切呼喚著衆生,卻無人領會,這殷切真摯的呼喚,只得徒然地隨著流莺飄向鄰家。
2.本來現成
“一切現成”側重本心的遍在性,“本來現成”也叫“本來成現”側重本心的自足性。“處處逢歸路,頭頭達故鄉。本來成現事,何必待思量。” 《五燈》卷6《本如》與“一切現成”感悟一樣,“本來現成”也需要用般若直觀來體證,一如淳藏主《山居詩》所雲:“無心閑淡雲歸洞,有影澄清月在潭。此景灼然超物外,本來成現不須參。”《羅湖野錄》卷2引《華嚴經》將用心機意識來測度現量境比喻爲螢火燒須彌山,《圓覺經》也指出用思量分別之心不能測度如來境界。袁宏道致友人信說:“世豈有參得明白的禅?若禅可以參明白,則現今目視、耳聽、發豎、眉橫,皆可以參得明白矣。須知發不以不參而不豎,眉不以不參而不橫,則禅不以不參而不明,明矣。”在《德山麈談》中,袁宏道又說:“天下事物,皆知識到不得者。如眉何以豎,眼何以橫,發何以長,須何以短,此等可窮致否?如蛾趨明,轉爲明燒。日下孤燈,果然失照。”這裏的“參”指理智思考的全部努力。理智的思考在它所面對的自然真實面前,猶如太陽下燈光般的黯淡微弱。用知性的思維去參本來面目,一似飛蛾投火,終爲火焚。而當摒絕了意識思量,“一切現成”、“本來現成”的悟境就會奇迹般地出現。禅宗對它的典型象征是:“明星見處月叁更,個個眉毛眼上橫”,《頌古》卷2大歇謙頌,《五燈》卷17《圓玑》,《虛堂錄》卷5。 “師姑元是女人作”,《五燈》卷4《智通》,《古尊宿》卷31《清遠》、卷42《克文》。 “八兩元來是半斤”,《頌古》卷7龍門遠頌,《五燈》卷18《介谌》,《古尊宿》卷34《清遠》,《宏智廣錄》卷4。 “兩個五百文,依前是一貫”,《續古》卷3《白雲端》、《佛眼遠》,《大慧錄》卷6。 “六六叁十六”,《五燈》卷12《惟政》,《古尊宿》卷42《克文》、卷46《慧覺》,《汾陽錄》卷上,《宏智廣錄》卷5。 “九九八十一”。《古尊宿》卷9《慈照》、卷15《文偃》、卷40《文悅》。 凡此,都是纖毫畢現的原真態,是不加任何雕飾塗汙的本來面目。
3.人佛一如
“本來現成”,人佛不二,明見此理,參禅者即成爲鼻孔朝天的唯我獨尊者。對本心的肯定,是禅宗哲學最具特色的部分之一。世尊降生時,周行七步,大聲宣布:“天上天下,唯我獨尊!”雲門說:“我當時若見,一棒打殺,與狗子吃卻,貴圖天…
《禅宗哲學象征 第九章 禅宗哲學的境界論》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