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下太平。”《五燈》卷15《文偃》禅林頌爲:“一火鑄成金彈子,團圞都不費鉗錘。拈來萬仞峰頭放,打落天邊白鳳兒。”《頌古》卷1慈受深頌意爲“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的觀念,猶如天邊白鳳,而雲門之語,則如金彈子,將唯我獨尊觀念毫不容情地打落。雲門之語深得佛祖之意,因爲 “唯我獨尊”的真實意圖正在于教人向他看齊,並超越他。惠洪《遊跫然亭》則說:“當時我若見雲門,一棒打殺乞與狗!”《全宋詩》卷1341正是在不斷的超越中,才能獲得最終的覺悟,而不致于在打碎舊偶像的同時又屈服于新偶像,或把自己樹立爲新偶像。“唯我獨尊”的禅者,志氣高邁,鼻孔遼天,不爲任何人所牢籠束縛。馬祖捏住百丈鼻頭,在一捏之間將禅傳與百丈。次日馬祖剛准備說法,百丈就卷席離去。開悟前鼻子被老師捏,開悟後乃是“靈苗生有地,大悟不存師”《傳燈》卷17《師虔》, 正如禅僧所詠:
浩浩長江碧際寬,片帆高挂便乘風。快哉不費纖毫力,萬裏家山咫尺通。 《頌古》卷9開善謙頌
百丈卷席,于一卷之中,將馬祖的禅法悉皆卷卻,其奔放灑落的意態,猶如江流無礙,片帆乘風,不費絲毫氣力,直歸精神故園。臨濟指出,“若人求佛,是人失佛;若人求道,是人失道;若人求祖,是人失祖”,“如今學道人,且要自信,莫向外覓”《古尊宿》卷4《義玄》, 教導人們樹立自信,即心即佛,超佛越祖。臨濟還進一步主張向裏向外逢著便殺,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不與物拘,透脫自在同上。 當偶像、權威成爲開悟的障礙時,就要毫不容情地將它破除,這是禅者透脫自在、絕對自由的內在生命的表現。臨濟叁度問法,叁度被打,及至開悟後,向黃檗臉上飛掌而掴,雄奇磊落:
睡眼叁番打不開,忽然狂蹷吼如雷。君看馬帶紅纓绂,只是去年曾秀才。 《頌古》卷21野軒遵頌
一拳拳倒黃鶴樓,一趯翻鹦鹉洲。有意氣時添意氣,不風流處也風流。同上白雲端頌
開悟之前,是名落孫山的窮酸秀才;開悟之後,則是意氣風發的狀元郎。狀元曾經是秀才,關鍵在于是否開悟。開悟之時,一拳打倒黃鶴樓,一腳踏翻鹦鹉洲,意氣飛揚,風流絕代。在臨濟、德山、丹霞等人的大力提倡下,禅林彌漫著呵佛罵祖、焚燒偶像之風。妙普作《見佛不拜歌》,學人問他爲什麼不拜佛,妙普飛掌而擊,說:“家無二主!”《五燈》卷18《妙普》在精神的家園裏,自我覺悟便是最高主宰,知識、佛祖、導師再尊貴,也沒有其容身之地。在這個意義上,禅宗把佛祖、老師等看作“破草鞋”。《傳燈》卷22《從貴》: “禅之與道,拈向一邊著。佛之與祖,是什麼破草鞋!”《五燈》卷5《善會》: “一大藏教是老僧坐具,祖師玄旨是破草鞋,甯可赤腳不著最好。” 開悟之際,“機關並是閑家具,玄妙渾成破草鞋”《圓悟錄》卷20, 此時天下太平,馬放南山:
四海狼煙靜,中原信息通。罷拈叁尺劍,休弄一張弓。《古尊宿》卷47《東林頌古》
寶劍良弓是爲了平息戰亂而設,一旦心國太平,這些施設遂不再有用。即使是對開悟起了極大作用的方便法門,諸如“扶過斷橋水,伴歸無月村”的拄杖,此時也全無用處:“扶過斷橋曾得力,而今不直半分錢。”《頌古》卷35上方益頌要親到寶所,就必須踏破化城,對此禅宗用無病無藥加以象征。懷海指出,“佛是衆生邊藥,無病不要吃。藥病俱消,喻如清水”《古尊宿》卷1《懷海》。 佛是治療衆生煩惱的藥,煩惱既除,就不能繼續吃藥。開悟的人,連追求開悟的意念也要抛開。與此同類的象征有“太平本是將軍致,不許將軍見太平”。《五燈》卷16《真悟》:“叁世諸佛,一大藏教,祖師言句,天下老和尚路布葛藤盡使不著。何故?太平本是將軍致,不許將軍見太平。” “太平”喻心中妄念已被平息,安穩自在;“將軍”喻參禅者獲得開悟所憑借的祖師教導、公案等等。對開悟者自信奔放、獨立無求的風致,禅宗用“鼻孔遼天” 來象征。《五燈》卷16《智孜》:“茫茫宇宙人無數,一個個鼻孔遼天。” 卷16《壽堅》:“寒暑不能侵其體,聖凡不能混其迹。從來鼻孔遼天,誰管多年曆日?”《古尊宿》卷20《法演》:“曹源一滴,彌滿人間。衲僧一吸,鼻孔遼天。” 昂揚奮發、弘毅果斷、氣象闳遠的禅者,猶如“猛虎”、“洪爐”、 《五燈》卷15《瑞新》:“猛虎不顧幾上肉,洪爐豈鑄囊中錐。” “俊鹘”,《頌古》卷12冶父川頌:“俊鹞搏天飛,不打籬邊鹘。” 不但將世間所貴的“和氏璧”、“隋侯珠”喚作驢屎馬糞,而且把出世間的成佛開悟也看得一文不值。爲了求得個人解脫的修行,仍是狹隘褊陋,菩提涅槃對于悟者純屬多余。意志雄猛奔放不羁的禅者,激賞具有參學正眼、機鋒敏捷、手段高強的禅僧,比喻爲在禅河中遊戲自在的“弄潮人”,對不具備這種氣質風範的參學者則持否定和鄙夷的態度:“潮者如山,觀者如市。本分弄潮人,出沒如遊戲。可憐不是弄潮人,往往須向潮中死。”《頌古》卷15海印信頌。同書卷6鼓山珪頌:“若還不是弄潮人,切須莫入洪波裏。”《五燈》卷13《佛日》:“看君只是撐船漢,終歸不是弄潮人。”卷18《念禅師》:“不是弄潮人,休入洪波裏。”卷19《克勤》:“可憐無限弄潮人,畢竟還落潮中死。” 禅宗呼喚一喝能令水倒流、“蓦然跳出洪波裏,攫浪挐雲宇宙低”《頌古》卷24應庵華頌的天風海雨精神氣度,激賞“天外風清哮吼時,爲君吸盡西江水” 雪窦《頌藥山師子話》的超出萬法絕對自由的境界。
二、“水月相忘”
“水月相忘”指能所俱泯的直覺境。它的基礎是無住生心的“無我之境”。
1.無我之境
禅宗的無心之境,是直覺頓悟、超越分別思量的狀態。日本武士高夫野義在《禅與劍術》中描繪了到達“劍我一如”境界時的劍道:“當此同一境性一旦到達之時,身爲劍手的我,也就沒有面對我並威脅要剌殺我的對手可見了,而他所做的每一個念頭,也就像我自己的動作和念頭一樣地被我感到了,而我也就直覺地,甚或不知不覺地知道何時以及如何去刺他了。所有這一切,似乎均皆自然而然,毫不勉強。”歐根·赫裏格爾《箭藝中的禅》也描繪了箭術中的忘我狀態。作者花了多年時間追隨禅師進行刻苦訓練,終于學會了用一種不費勁的力量“從精神上”拉開弓,“沒有目的”地放開弦,讓箭“像熟透了的果子一樣從箭手的手上出去”,當他達到完善的高度時,弓、箭、靶和箭手都彼此融合在一起,他不再射箭,而是它們本身爲他做到這一點。卡普拉《西方人看東方禅》,見《禅與西方世界》第33頁,北方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
被西方人看得神乎其技的劍道、箭道中爐火純青的無心狀態,其實早已在佛經中被提倡,並成爲禅宗的一個基本原則。如《大寶積經》卷116:“如人學射,久習則巧。後雖無心,以久習故,箭發皆中。”同樣的比喻,還見于《大般若經》卷575、《摩诃般若經》卷下、《文殊所說般若經》、《修行道地經》卷5等。禅宗屢屢揭舉此義,如“直須蘊藉深,方可不落是非得失、聞見知覺,纖毫淨盡,始得快活,拘牽惹絆他不住。所以道:如人學射,久久方中”。 《圓悟錄》卷12。參見《大慧錄》卷22、卷27、卷29、卷30,《古尊宿》卷48《德光》。 “今之兄弟做功夫,正如習射,先安其足,後習其法。後雖無心,以久習故,箭發皆中”《五燈》卷20《守仁》。 岩頭上堂時舉“如人學射,久久方中”之語,名噪禅林,被認爲是超過德山的禅髓《祖堂集》卷11《保福》。 禅宗主張,“千鍛萬煉,胸次淨裸裸地,全無佛法道理。但恁麼研究,如人學射,久久自然中的”《密庵語錄》, 道出了禅劍一如的叁昧。
對禅法中的無我之境,洞山謂“無腳手者始解打鑼”《傳燈》卷8《普願》引, 雲岩說“無手腳者始解打鑼”同上卷15《僧密》引, 龍牙說修道“如無手腳人欲行拳始得”《五燈》卷13《居遁》。 在沒有腳手的忘我狀態中,觀察著的自我被排除,人不再是自己行動的旁觀者,除了目標和實現目標的行動之外並無任何東西,便可以發揮出最大的潛能。排除了中介性,即可臻于匪夷所思的妙境:“無舌人唱歌”,“韻震青霄,宮商不犯”同上卷6《令超》, “開口不得時,無舌人解語;擡腳不起處,無足人解行” 《從容錄》第6則, “無足人能行,無手人能執”《古尊宿》卷38《守初》, “有口不能言,無舌能解語”《續傳燈錄》卷11《智齊》。
2.水月相忘
中華民族傳統的觀物方式,是以我觀物、以物觀物。王國維《人間詞話》說: “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爲我,何者爲物”。而禅宗的“觀物”方式,則是迥異于這兩者的第叁種“觀物”方式,它不是觀物論,而是直覺論:對“物”真如作直覺的“觀照”,以體證遍布宇宙的真實本體“如如”,這就形成了禅悟體驗的直覺境。它的關鍵是保持主體心靈的空靈自由,即無住生心、澄明感應。
《金剛經》:“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無住生心是金剛般若的精髓,對禅宗哲學産生了深刻的影響。慧能曾明確表示其禅法是“立無念爲宗,無相爲體,無住爲本”《壇經·定慧品》。 《楞嚴經》等大乘佛教經典也大力提倡澄明觀照。《楞嚴經》卷10說,悟者“觀諸世間山河大地,如鏡鑒明,來無所粘,過無蹤迹。虛受照應,了罔陳習,唯一精真”。悟者觀看世間山河大地,猶如明鏡照映物象。物來斯應,物去不留,清虛明澈。映照一切事物,了然無礙,再沒有過去存留的習氣。唯有…
《禅宗哲學象征 第九章 禅宗哲學的境界論》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