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那至真之精靈,了了常明。
《金光明經》卷2:“佛真法身,猶如虛空。應物現形,如水中月。”此四句亦見于《合部金光明經》卷5。又《大乘本生心地觀經》卷1:“智慧如空無有邊,應物現形如水月。” “應物現形,如水中月”是禅悟審美的高華境界,含孕著詩意的空明。禅門中對此段經文精髓表現得最爲傑出的是義懷:“譬如雁過長空,影沈寒水。雁無遺蹤之意,水無留影之心。”《林間錄》卷上 在水月相忘的直覺觀照中,觀與被觀的界限全然泯除,觀照的雙方互爲主體,流漾著超妙的情愫,生機遠出。水月相忘的禅者之心,脫離了情感的粘著性,呈現出澄明晶瑩的境象:“寶月流輝,澄潭布影。水無蘸月之意,月無分照之心。水月兩忘,方可稱斷。”《五燈》卷14《子淳》水月相忘的審美觀照,體現了禅者擺脫六根粘著性所獲得的澄明感悟:“冷似秋潭月,無心合太虛。” 同上卷16《曉通》“離婁有意,白浪徒以滔天。罔象無心,明珠忽然在掌。”同上《惟白》只有“無心”,擺脫六根的粘著性,才能性水澄明,心珠朗耀。
由此可見,對觀照“對象”不貪戀執著,才能無住生心,灑脫自在。但“無住”並不是對外物毫無感知、反應,在“無住”的同時,還必須“生心”,讓明鏡止水般的心靈涵容萬事萬物,讓晶瑩朗月般的心靈映照萬事萬物。事情來了,以完全自然的態度來順應;事情過去了,心境便恢複到原來的空明。無住是生心的基礎,生心的同時必須無住。呂澈《戲贈靈澈上人》雲:
僧家亦有芳春興,自是禅心無滯境。君看池水湛然時,何曾不受花枝影? 《全唐詩》卷370
禅者既有“芳春興”,又不滯于“芳春興”,禅心一似清湛池水,映現著萬事萬物的影子。但在受影的同時,仍然保持澄明甯靜,“心隨萬境轉,轉處實能幽。隨流認得性,無喜亦無憂”。心若停止流動即成腐水,心必須流動,感受外境。但在流動時要保持它的幽玄微妙,在無心中映現萬物的本來面目,而不注入任何東西,這便是“幽”。這樣才既能心隨境轉,又超于其境,“隨流”之時仍保持本心的虛明澄澈,超越憂喜,安詳甯谧。竹影掃階塵不動,月穿潭底水無痕。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度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事來心始現,事去心隨空。“終日說事,不曾挂著唇齒,未曾道著一字;終日著衣吃飯,未嘗觸一粒米,挂一縷線。”《傳燈》卷19《文偃》生活在現象界,而不爲現象界的種種事相所拘限。存在而超越,充實而空靈。
對水月相忘的直覺之境,禅宗以“井觑驢”來象征。曹山問德上座:““佛真法身,猶如虛空,應物現形,如水中月。”作麼生說“應”底道理?”德上座說“如驢觑井”,曹山說只道得八成。德上座問曹山怎樣看,曹山說:“如井觑驢。”《曹山元證錄》。《古尊宿》卷17《文偃》:“人擔米,米擔人。” 同書卷18《文偃》:“人摘茶,茶摘人”,“人吃飯,飯吃人”,“一宿覺般柴,柴般一宿覺”。 “驢觑井”還有主觀的成分在內,而“井觑驢”,則完全消泯了主觀意念的中介性,能所俱泯,超越了兩物相對的狀態,超越了情識分別,是不可思議的直覺境界。禅僧頌爲:“萬緣不到無心處,至了渾如井觑驢。” 《圓悟錄》卷10《信心銘》:“能由境滅,境逐能沈。境由能境,能由境能。欲知兩段,元是一空。一空同兩,齊含萬象。”僧璨指出,如果沒有客觀的存在,主觀的察知就不會發生;如果沒有主觀的察知,客觀的存在就失去了意義。客觀藉主觀而顯現,同時,有了客觀環境,才能産生主觀的內涵,心本無生因境有。能與境都是空所顯現的浮光掠影。空含融了主與客、能與所、物與我。森羅萬象,一法所印,當體是空。“凡夫于清淨性中計有能所,即墮生死。諸佛大士善知清淨性中不屬有無,即能所不立。”《五燈》卷2《雲居智》本淨偈雲:
四大無主複如水,遇曲逢直無彼此。淨穢兩處不生心,壅決何曾有二意。觸境但似水無心,在世縱橫有何事?同上卷2《本淨》
偈語借水大的觸境無心,舉一反叁地說明禅悟直覺的無心特質。能所俱泯,是禅宗觀照方式的根本特征。“井觑驢”式的直覺,在禅詩中有非常生動的描寫:
影略門前倒刹竿,個中消息授傳難。玲珑侍者能相委,盤走明珠珠走盤。 《頌古》卷6天童覺頌
盤走珠,珠走盤。偏中正,正中偏。羚羊挂角無蹤迹,獵犬繞林空踧。 同上卷24圓悟勤頌
銀碗裏盛雪,冰壺含寶月。縱具四韋馱,到此虛搖舌。同上卷35佛性泰頌
牽驢飲江水,鼻吹波浪起。岸上蹄踏蹄,水中嘴連嘴。同上卷27方庵顯頌
“玲珑侍者能相委,盤走明珠珠走盤”,詠倒卻刹竿公案。阿難一日問迦葉: “世尊傳金襕袈裟外,別傳個甚麼?”迦葉喚:“阿難!”,阿難應諾,迦葉說:“倒卻門前刹竿著!”《五燈》卷1《阿難》詩意謂阿難洞明迦葉之意,兩人的了悟之心、應對之機,如同明珠流走在玉盤中,又像玉盤流走在明珠中,根本分不清哪是珠,哪是盤。因爲珠即盤,盤即珠,是通體的圓潤流轉之境。 《頌古》卷11正堂辨頌南泉勘座主公案,亦有“盤走珠兮珠走盤,當機脫略好生看”之詠。
“盤走珠,珠走盤。偏中正,正中偏”,是克勤頌洞山無寒暑公案。僧問寒暑到來如何回避,洞山說:“何不向無寒暑處去?”僧問如何是無寒暑處,洞山說:“寒時寒殺阇黎,熱時熱殺阇黎。”《五燈》卷13《良價》洞山之意,是提示學人深入寒暑之中,在煩惱中證成覺悟。克勤頌運用洞山的正偏回互理論,說人與寒暑的關系,猶如珠走盤,盤走珠,是正偏五位中的兼中至、兼中到境界,是人與寒暑、本體與現象、理與事完全融合的至境:“兼中至,兩刃交鋒不須避。好手猶如火裏蓮,宛然自有沖天志。”同上從現象界差別妙用,體悟現象與本體冥合,而臻于無念無想之境。生死涅槃等一切對立是“兩刃”,功夫純熟之時,對它們遂不再回避。置身紅塵的欲火,蓮花聖潔依然。“兼中到” 更進一步,“折合還歸炭裏坐”,入廛垂手,投身熾熱如炭的煩惱之火,將清涼世界與熱惱人間打成一片。這種境界,宛如羚羊挂角,無迹可求,縱然獵狗繞林尋覓,也是枉費心機。
“銀碗裏盛雪”是巴陵答僧“如何是提婆宗”語,表達的正是“冰壺含寶月” 的通體澄明、能所俱泯之境。“冰壺含寶月”的喻象,出自《楞嚴經》卷10 “如淨琉璃,內含寶月”,以及《證道歌》“如淨琉璃含寶月”。在水月相忘之境,不僅是“冰壺含寶月”,寶月也含攝著冰壺,身心一如,不可分別,“在此如以“平等中的差別”或“同中之異”等,橫加理智之判解,那就包管你下地獄如矢之疾”參《一日一禅》第279頁。 所以縱使熟吟了古印度聖經四韋陀,到這裏也無容置喙。
“牽驢飲江水”系詠九峰無心合道公案。僧問十二時中如何合道,九峰答: “無心合道。”無心合道,猶如牽驢飲江水,鼻吹波浪起。岸上蹄踏水中蹄,水中嘴連岸上嘴,驢飲江,江飲驢,一片天機,無容湊泊。從“驢觑井”到“井觑驢”,猶如從“月在水”到“水在月”。牛頭未見四祖時“如月在水”,既見之後“如水在月”《五燈》卷6《晖禅師》。 “水在月”時的“月在水”,較之“月在水”時的“水在月”,能所雙亡,圓融互攝,是高華圓美的禅悟境界。
金剛般若的特點是隨說隨掃,“水月相忘”雖然形象美麗,晶瑩玲珑,仍是權且設立的名目而已,因此惠淳禅師批評寒山詩“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潔”說,性月心珠“皎潔無塵,豈中秋之月可比?虛明絕待,非照世之珠可倫”《五燈》卷16《惠淳》。 禅宗對“驢觑井”同樣予以掃除:“應物現形,如驢觑井。縱無計較,途轍已成。若論相應,轉沒交涉。”同上卷16《思慧》
禅宗象征水月相忘、無住生心的,還有“新婦騎驢阿家牽”。僧問首山什麼是佛,首山說“新婦騎驢阿家牽”《五燈》卷12《省念》。 新婦騎驢,婆婆卻牽著繩子,這在千余年前極爲罕見。在一般人眼裏它是顛倒的現象,而首山答語中,騎驢的新婦與牽繩的婆婆,都處于無心狀態,沒有牽與被牽、驢上驢下、尊卑高低的觀念,在這無心的狀態中,存在著活生生的佛意。這便是“井觑驢”式的禅悟直覺觀照,它與“醉”的狀態有一定程度的相似。蘇轼《飲酒》: “我觀人間世,無如醉中真。”《蘇轼詩集》卷49人們平時總是戴著面具,以二元分別的眼光來觀察世界。醉的時候往往能消泯物我的界限,掙脫理智的羁鎖,不假雕飾,一言一行,流自肺腑,表現出難得的真情,這便是無心的禅境,它去除了虛僞做作心,使純真的本心得以顯露。在無心狀態中,揚眉瞬目,舉足投步,無不禅趣盎然,富于情韻,完全是本色天然不假雕琢的氣象。
叁、“珠光交映”
華嚴禅思的根本特征是圓融,它集中體現于“理事無礙”、“事事無礙”、 “十玄無礙”、“六相圓融”等禅悟思維中。表達圓融妙喻的是《華嚴經》中奇妙的帝釋天之網。它取材于印度神話,說天神帝釋天宮殿裝飾的珠網上,綴聯著無數的寶珠,每顆寶珠都映現出其他的珠影,並且映現出其他寶珠內所含攝的無數珠影。珠珠相含,影影相攝,重疊不盡,輝映著無窮無盡的法界,呈顯著博大圓融的絢麗景觀。圓融是華嚴的至境,也是禅的至境。禅宗的圓融境,主要表現爲理事圓融、事事圓融兩大類。
1.理事圓融
“理事圓融”即“理事無礙”,指“理事無礙觀”、“理事無礙法界”所彰顯的理事圓融互攝而又各住自位的微妙境。佛教哲學的理事無礙觀以《華嚴經》爲代表,有五重關系:一、相遍。宇宙本體的理,遍布一切事相…
《禅宗哲學象征 第九章 禅宗哲學的境界論》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