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信頌, 當法融有聖執法執之時,富在深山有遠親,百鳥銜花以獻;等到他泯絕聖念,如貧窮隱士,寥寥風月,寂寞煙霞,如人義偏從貧處斷,百鳥遂不再銜花。
張商英詩以桃源漁郎立意。從前銜花的百鳥,見花落花開而悲鳴哀啼,是因爲庵前景物依然,而主人已不再是昔日的主人,他的境界迥異以前,百鳥無從尋覓。詩意謂對法融凡聖俱泯的境界,不但百鳥無從尋覓,即便是後世禅人,也無從尋覓。因爲這境界可遇不可求,後世禅人只能像漁郎那樣,徒然看著落花隨水,卻無法再度進入桃源。孤峰深的詩,系借用唐代絕句而略作改變。王駕《雨晴》: “雨前初見花間蕊,雨後兼無葉裏花。蛱蝶飛來過牆去,卻疑春色在鄰家。” 《全唐詩》卷690此詩以“不見花間葉”傳達唯見花間蕊、花盛全遮葉的感受。雨前花瓣綻放,喻法融聖執之重。雨後花瓣凋零,喻法融聖執已去。此 “雨”非他,正是四祖掃蕩其聖執的法雨。法融聖執既去,追逐聖境的蜂蝶,遂紛紛過牆,另覓花瓣而去。小詩雖然取自前人,卻將詩境與公案绾合得天衣無縫,使公案要義傳神阿堵。
石霜遷化時,衆請首座擔任住持,時爲侍者的道虔說,必須明白先師意旨,才可以接任住持。先師道:“休去,歇去,冷湫湫地去,一念萬年去,寒灰枯木去,古廟香爐去,一條白練去。其余則不問,如何是“一條白練去”?”首座說這只是明“一色邊事”,道虔說他並沒有明白先師意。首座說:“但裝香來,香煙斷處,若去不得,即不會先師意。”遂焚香,香煙未斷,即已化去。道虔拊首座背說:“坐脫立亡即不無,先師意未夢見在。”《五燈》卷6《道虔》 首座即便是坐脫立亡,也仍然沒有領會“一條白練去”的意旨。禅林頌雲:
本分漁人一釣舟,千波萬浪裏遨遊。兒孫不慣風濤惡,走入蘆花不轉頭。 《頌古》卷27慈受深頌
一片虛凝絕謂情,白雲消散彩霞橫。行人莫怪貪程速,坐守寒岩異草青。 同上雲岩因頌
首座所說的“一色邊事”,指棄卻一切汙穢的清淨境界。殊不知真正的“一色”,是超越差別與相對觀念的平等世界。石霜以“千波萬浪裏遨遊”爲一色邊事,這樣的“一色”超出了思量分別,生機遠出。而首座住于“一色”,已非 “一色”,即便化去,也不過是走入“一色”的蘆花,不解“轉頭”而出,不過是“坐守寒岩異草青”,墮入死水頑空中罷了。《從容錄》第96則天童覺頌: “月巢鶴作千年夢,雪屋人迷一色功。”
與牛頭未見四祖時住于法執、首座住于一色相反,景岑遊山,不住法執,不滯空境,而是從聖境中轉身而出。景岑遊山有“始從芳草去,又逐落花回”之吟,首座謂景岑只是追隨春意而已,景岑回答“也勝秋露滴芙蕖”,表明已超越秋露滴芙蕖的枯淡聖境,而以平常心享受春風骀蕩《五燈》卷4《景岑》。 僧問如何是親切事,玄沙應以“我是謝叁郎”同上卷7《師備》, 意爲“親切事”不在高推聖境,而是平常心、本來人,故雪窦贊爲:“本是釣魚船上客,偶除須發著袈裟。祖佛位中留不住,夜來依舊宿蘆花。”《頌古》卷31雪窦顯頌
“荊棘林中下腳易,夜明簾外轉身難。”《從容錄》第89則心中妄念紛飛,像置身于荊棘叢中。把這些妄念放下很困難,但還不是最難。最難的是當修持達到了一個程度,完全忘我、忘身,心裏頭覺得清清明明空空洞洞的,以爲這個就是徹悟,實際上還落在小乘果。這時候要轉過身來,不留戀于清淨的境界,行人所不能行,忍人所不能忍,進入茫茫苦海救世度人,就非常困難。空境固然勝妙,但粘滯于空境,則非大乘所爲,因此要有轉身一路,垂手入廛,“行到水窮知盡處,坐看雲起見平生”《頌古》卷37照覺幾頌。
3.悲智雙運
《涅槃經》卷11:“叁世諸世尊,大悲爲根本……若無大悲者,是則不名佛。”佛對衆生的苦惱無條件地同情,是爲“無緣大慈”;佛對衆生的病痛有如同身受的感受,是爲“同體大悲”。維摩诘說因爲一切衆生都病了,因而自己也有了病。衆生病愈,自己的病也隨之痊愈。菩薩像愛惜子女般愛惜衆生,衆生得病菩薩病,衆生病愈菩薩愈《維摩經·問疾品》。 維摩诘的話表達了宗教體驗的精髓。有人對趙州說佛是覺悟者,是所有人的導師,自然會免去一切煩惱,趙州說佛有最大的煩惱,因爲佛“與一切人煩惱”,要救度一切衆生《傳燈》卷10《從谂》。 小乘只追求個人的自我解脫,把灰身滅智證得阿羅漢果作爲最高目標,所以僅僅是自了漢;大乘則大慈大悲,普度衆生。禅者開悟之後,度驢度馬,悲智雙運。悲和智是佛菩薩所具有的一雙之德。智是上求菩提,屬自利;悲是下化衆生,屬利他,兩者缺一不可。如果參禅者僅是爲了克服生死此岸而達到涅槃彼岸,仍屬自私狹隘,因爲他撇開了其他人的痛苦而只追求個人的解脫。爲了克服對于涅槃彼岸的執著,必須回到生死此岸,以同體大悲使一切人從輪回之苦中解脫,這才是禅者生活的真正意義所在,才是大乘佛教“不住生死,不住涅槃”、“生死即涅槃”的獨特認識。正如阿部正雄所說,真正的涅槃乃是悲與智的根源,因爲它完全擺脫了分別心的束縛,能毫無阻礙地看到萬物的獨特性和區別性,所以是智慧的根源;由于覺者返回輪回,無私地關懷著陷于生死流轉的一切衆生的解脫,所以是慈悲的根源,故禅者“觀色成空,成大智故不住生死;觀空成色,成大悲故不住涅槃”《五燈》卷20《行機》。
對悲智雙運的形象表述,是“那邊會了,卻來這邊行履”《古尊宿》卷12《南泉》, 指參禅者發現了自己的真如佛性後,重新回到世俗,以實現普度衆生的弘願。《法華經》也說,菩薩永不進入最後涅槃,他要停留在衆生當中,爲教育與開悟他們而工作。只要能有助于衆生幸福,他不辭任何苦難,這便是 “娑婆往來八千度”的悲行。佛與菩薩悲懷無盡,會無限地到充滿苦難的世界中來。禅宗反對“自了漢”,主張積極入世,在普度衆生之中完成道行。“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壇經·般若品》離開了塵世和衆生,個人的自我完善根本不可能:“須知那邊會了,卻來這邊行履。若不虛此位,即坐在尊貴。”《五燈》卷14《警玄》“有時灰頭土面即在萬仞峰頭,有時萬仞峰頭即是灰頭土面。”《碧岩錄》第43則只有在汙濁的世間普度群生,才能真正地弘揚佛法。“灰頭土面”指菩薩隨緣應現出在形相上混同凡俗的種種化身。佛教以世間爲汙濁,以出世爲清淨,但是世間、出世間又要打成一片。“有時灰頭土面即在萬仞峰頭”,入世要有目視雲霄的出世智慧與心境;“有時萬仞峰頭即是灰頭土面”,出世要有灰頭土面的入世熱誠與精神。禅者悟道之後,爲濟度衆生而重新返回塵世,入泥入水地化導衆生,不顧自己的汙穢,和光同塵:“事事無礙,如意自在。手把豬頭,口誦淨戒。趁出淫坊,未還酒債。十字街頭,解開布袋。”十字街頭解開布袋是悟者重返世俗時通脫無礙的境界。招賢禅師偈雲:
百尺竿頭不動人,雖然得入未爲真。百尺竿頭須進步,十方世界是全身。 《五燈》卷4《景岑》
“百尺竿頭”是上求菩提的絕對境地。修行而達到百尺竿頭,是很高的悟境。但到了百尺竿頭,還不能停止。如果高高地停留在一己之悟中,尚非徹悟。百尺竿頭再進一步,就是出空入有,和光同塵,會天地爲己有,融萬古于一心,此時 “十方世界”、“朗州山,澧州水”都在本心自性之內。由向上轉而向下,返回現實世界,這才是“百尺竿頭”上的“進步”。禅者常說釋迦和達摩現在仍在修行中。上山之路,即下山之路。參學者都追求了悟,但了悟並非終點,而是一個新的起點。從了悟之境轉過身來,入廛垂手,才是禅者生活的價值所在。沩山曾宣稱死後到山下檀越家作一頭水牯牛,這種“普天成佛兼成祖,獨有沩山作水牛” 《頌古》卷15佛國白頌的大乘悲懷,激發了許多禅人向往。“常愛暮雲歸未合,遠山無限碧層層”同上海印信頌, 在山一重水一重的蒼茫暮色中,水牯牛默默無悔地爲人類工作,這才是禅者度世的榜樣。
《禅宗哲學象征 第八章 禅宗哲學的不二法門》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