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禅宗哲學的境界論
禅宗以重現本心爲終極關懷。禅宗指出,世人由于迷己逐物,逐物迷己,導致了“本來面目”的失落。爲了重現“本來面目”,禅宗運用不二法門,通過般若智觀,來粉碎迷情妄念,回歸于纖塵不染的生命源頭。“回光返照便歸來,廓達靈根非向背”《傳燈》卷30《希遷》, 不向外求、重視內在生命的禅悟狀態猶如“回光返照”,《五燈》卷13《弘通》:“如何是本來身?” “回光影裏見方親。”《續傳燈錄》卷21《善超》:“回光返照,照本靈源,常光現前,塵勞頓歇。” 直下照見本心本性。世人逐物迷己,流浪他鄉,飄泊沈淪,明心見性之時,則不複追逐外境,而回歸精神故裏,得大休歇,大自在, “踏得故鄉田地穩,本來面目露堂堂”《頌古》卷12佛燈珣頌, 明心見性的禅者,揚棄了顛簸世路時的二元觀念,以第叁只眼來觀照世界,“桶底脫時大地闊,命根斷處碧潭清”《大慧錄》卷11, 般若智光燭破無明昏暗,熠熠生輝。在禅悟觀照中,觸目菩提,水月相忘,珠光交映,饑餐困眠。
一、“觸目菩提”
“觸目菩提”的禅意感悟,主要指“一切現成”,自性處處顯現,山水悉是真如。“一切現成”的基礎是“本來現成”,即萬物都有圓滿自足的真如佛性。也正是由于“本來現成”,人人皆是天真佛,使禅者樹立起“人佛一如”的自信,從而大大張揚了主體性。
1.一切現成
禅宗把山水自然看作是佛性的顯現,“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傳燈》卷28《慧海》《涅槃經》曾提出佛性如虛空及真如遍在的思想。佛性如虛空,虛空無所不包,牆壁瓦石等“無情”物也不例外。雖然慧能說過“無情無佛種”《壇經·付囑品》, 神會主張“佛性遍一切有情,不遍一切無情”《神會錄》, 但禅宗並沒有恪守慧能、神會之說,而是力闡“無情有佛性”。在禅宗看來,無情有佛性,山水悉真如,“霧鎖長空,風生大野,百草樹木作大師子吼,演說摩诃大般若”《古尊宿》卷19《方會》。見色明心,聞聲悟道,自然界的一切莫不顯示著活潑的自性。“夾路桃華風雨後,馬蹄無處避殘紅”《頌古》卷3石室輝頌, 一切盡在目前,要悟直下便悟。很多參學者便是從一聲蛙鳴、一叢翠竹、一鐮月色、一朵黃花中悟入大道的。蘇轼遊廬山東林寺,呈偈常總:
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淨身。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 《羅湖野錄》卷4
佛經以叁十二相稱譽佛陀化身的相好莊嚴,“廣長舌”即其一。《大智度論》說佛舌廣而長,柔軟細薄,伸出來可以覆蓋整個面部甚至頭發,“廣長舌”是佛陀善于說法的象征。“清淨身”即清淨法身,佛的真身。溪聲、山色之類,即是無情。潺潺溪水,徹夜不停地宣說著微妙佛法;蔥郁青山,明明白白地呈露著清淨法身。一夜之間,溪水流珠濺玉,宣說出千千萬萬首禅偈,它們是如此的豐盈富贍,叁寸之舌又怎能將它的妙義悉皆告訴給別人?更何況,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即使想宣說其中的一部分,也沒法用一般的言詞來表達。雪堂行和尚看到這首詩偈時,認爲“便是”、“豈非”、“夜來”、“他日”八字多余,最好刪掉《羅湖野錄》卷4。“白隱和尚的老師正受老人說:“廣長舌、清淨身也不要,只要溪聲、山色就可以了。”不顧庵禾山和尚更進一步的說:“溪聲、山色也都不要,若是老僧我的話,只要嗯哼的一聲就可以了。””《一日一禅》第131頁
“溪聲便是廣長舌”式的感悟,是禅林的通識。禅宗以“芭蕉葉上叁更雨” 作爲“飛來山色示清淨法身,合澗溪聲演廣長舌相”的妙境《五燈》卷16《慧光》, 宏智禅師也多次闡發“刹刹塵塵如是說,廣長舌相解敷揚”的意趣。《宏智廣錄》卷4。又卷1:“月低天曉,雪積山寒,風樹蕭蕭,野雲冉冉。廣長舌相,無爾藏縮處。淨妙法身,無爾蓋覆處。”卷6:“法法自然,妙超語路,見成不間。乃至山林草木,未嘗不發揚此事。觑得破,方知廣長舌相處處藏縮不得。” 金剛般若隨說隨掃,旋立旋破。蘇轼之偈固然寫得很美,但如果執著即又成新病,是以證悟禅師批評說:“東坡居士太饒舌,聲色關中欲透身。溪若是聲山是色,無山無水好愁人。”同上卷6《證悟》這種批評也是從一切現成的角度來立論的。一切現成,所以山河大地全露法王身。在現量境中,山河大地即是山河大地,不容推量計較。如果在山河大地之外再推求另一個法王身,離開現景而別求高深玄妙之義,就違背了一切現成的原則,山水成了法身的符號,而失去其本身的美感,這樣一來,山山水水,成了無山無水,豈不索然乏味,令人愁絕?證悟禅師的詩,從另一角度豐富了東坡詩境。洪壽的開悟,也是得益于對一切現成觸目菩提的體證。洪壽無意間聽到墜薪之聲,心花頓發,作偈明心:
撲落非他物,縱橫不是塵。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林間錄》卷上
束薪墜地的清音脆響,宛如自己百骸千竅的響聲。不是束薪墜地,而是自己多年來生命的負荷,轟然墜地,全體放下。此時,不論是山河大地還是自己,都是“法王身”的活潑呈現。對此偈禅林亦有不同之看法。有的說,“這個時節還計較得麼,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續古》卷6《退庵奇》。有的說, “是須子細始得”《宏智廣錄》卷5。有的說,“壽禅師大似窮儒登群玉之府,無不稱心滿意,只是中間有一字子未穩”《虛堂錄》卷3。有的說, “且莫錯認驢鞍橋,作阿爺下颔”《續古》卷5《誰庵演》。 黃山谷的開悟,也是得益于對觸目菩提的體證。山谷參晦堂,多次請求禅師指示佛法的徑捷入門。一日侍行之際,岩桂盛放,清香飄拂,晦堂遂借用“吾無隱乎爾”開示山谷,山谷豁地大悟。《羅湖野錄》卷1。《古尊宿》卷48《德光》:“且如孔子道:“二叁子以我爲隱乎?吾無隱乎爾。”此乃八字打開,自是時人不會。” 禅道明明白白地呈露在眼前,如果舍近求遠,就不會聞到香氣,從香悟入。晦堂將仲尼之“吾”,置換成自然之“吾”,體現了一切現成的禅悟體驗。禅僧頌雲:
渠侬家住白雲鄉,南北東西路渺茫。幾度欲歸歸未得,忽聞岩桂送幽香。 《頌古》卷39石溪月頌
水邊林下舊生涯,夢裏還家未到家。昨夜月明歸興動,西風一陣木樨花。 同上雪矶綱頌
“白雲鄉”,是白雲萬裏之外的鄉關,是精神的故裏。遊子思歸,多少次努力都沒有成功,因爲歧路太多,找不到一條直截的路。忽然間岩桂飄送幽香,方知大道就在目前,故鄉就在腳下。雪矶綱詩說水邊林下是“本來面目”的所在,是遊子離家前棲息的地方,遊子多少次夢歸故鄉,卻總是未能如願。在一個月明如水的秋夜,西風飄送來清幽的木樨花香,他終于如願以償,方知舊日生涯不是夢,幽香頓現本來人。《如淨語錄》卷上:“秋風涼,岩桂香。未歸客,思故鄉。“吾無隱乎爾”,捉賊須捉贓。會麼?舞蝶遊蜂過短牆。” 與晦堂開示黃山谷機用相同的是玄沙啓發鏡清公案。鏡清因“乍入叢林”而請玄沙“指個入路”,玄沙問還聞偃溪水聲麼,鏡清說聽到了,玄沙說:“從這裏入!”鏡清頓然悟入。禅林頌雲:
風飄碎玉千峰雪,雨滴岩花萬國春。堪聽偃溪流水意,潺潺終日不聞聞。 《頌古》卷31羅漢南頌
千峰積雪消融成潺潺偃溪水,春風拂過,如碎玉铿鳴。水氣凝霧,潤滴岩花,天地間充滿了春意。對此,必須不聞之聞,剔除耳識的粘著性,似谷含響,如池受月,方可一超直入,頓悟其旨。這是不假任何推理的現量之境。
“法身無象,應物而形;般若無知,對緣而照。”《肇論·涅槃無名論》引自性沒有固定的形象,通過青青翠竹、郁郁黃花來呈顯。于是,水聲、山色、墮薪、岩桂,一切都成爲自性的顯現,“佛法現成,一切具足”《五燈》卷10《德韶》, “圓同太虛,無欠無余”《信心銘》。對此,必須用 “無知”——超越邏輯知性的般若直觀——來觀照,才能與之相應:“巢知風,穴知雨,甜者甜兮苦者苦。不須計較作思量,此是叢林飽參句。”《五燈》卷14《慧晖》此時呈現在人們面前的是一切現成之境:“火不待日而熱,風不待月而涼。鶴胫自長,凫胫自短。松直棘曲,鹄白烏玄,頭頭顯現。”《圓悟錄》卷1 觸目皆菩提,春來草自青。“月白風恬,山青水綠。法法現前,頭頭具足。”《五燈》卷15《文慶》對一切現成的現量境,只有泯然忘我,脫落情塵,作即物即真的觀照,才能得其叁昧。
現量境一切現成,不假推理。僅憑邏輯知性並不能達成禅悟,“不思善不思惡”的禅不可以解會。僧問惟俨:“兀兀地思量個什麼?”惟俨說:“思量個不思量底。”僧問“不思量底如何思量”,惟俨說:“非思量。”《傳燈》卷14《惟俨》禅既不能思量,也不能不思量。墜入思量,禅就會蛻化成空洞的概念、抽象的名詞;墜入不思量,反理性的弊病就會産生。禅建立在非思量的基礎之上,是超越了思量和不思量的現量。“現量”本是因明用語,叁量之一。量爲尺度之意,指知識來源、認識形式,及判斷知識真僞的標准。“現量”是尚未加入概念活動,毫無分別思維、計度推求等作用,僅以直覺去量知色等外境的自相,如眼見色、耳聞聲等。它是感覺器官對于事物的直接反映,尚未加入思維分別活動,不能用語言表述,是“比量”的基礎。“比量”是以分別之心,比類已知之事,量知未知之事。“所謂胸襟流出者,乃是自己無始時來現量,本自具足,才起第二念,即落比量矣。比量是外境莊嚴所得之法,現量是父母未生前威音那畔事。”《大慧錄》卷22禅的“現量”,指不落情塵計較直契本來面目的禅悟觀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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