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複雲:“畢竟如何?”又自代雲:“ω栗橫擔不顧人,直入千峰萬峰去。”
蓮花峰庵主宋初在天臺蓮花峰住庵修行,茅蓬岩洞中,架矮土竈,支折腳铛,煮野菜根度日,不求名利,放曠隨緣。有時爲人開示機鋒轉語,傳佛心印。蓮花庵主才見僧來,便拈拄杖問:“古人到這裏爲什麼不肯住?”一問之中,有權有實,有照有用。開悟不在言句中,不離言句外。道本無言,因言顯道。驗人端的處,下口便知音。宗師家垂示一言半句,只要勘驗學人的見地到底如何。對蓮花庵主的這句話,前後二十余年,很多人呈見解,展機鋒,都不能令他滿意。蓮花庵主因爲無人能答,便自己代答道:“只因路途不得力。”說得契理契機,妙合宗旨。拄杖子是禅僧隨身常攜之物,爲什麼說路途中不得力?這是因爲金屑雖貴,落眼成翳,禅者開悟之後,不可停留于悟境。其實參禅悟道並無奇特之處,只因爲人們外見有山河大地,內見有見聞覺知,上見有諸佛可求,下見有衆生可度,以致不能悟入。必須將這些見解統統吐卻,十二時中,行住坐臥,打成一片。雖在一毛頭上,廓若大千沙界;雖居镬湯爐炭中,如遊安樂國土;雖居七珍八寶中,如在茅茨蓬蒿下。這種體驗對于具有實際踐履、圓融無礙的大師來說,並非難事。蓮花庵主見無人領會自己的意旨,再問:“究竟應該怎麼樣?”弟子們仍舊莫名其妙,庵主只好再一次代答說:“ω栗橫擔不顧人,直入千峰萬峰去。”可謂句中有眼,言外有意——““到此”的“此”,即平等一如之悟的正當中,之所以不停住,是因爲要到差別的路上去,此時不再需要拄杖的幫助,自身已有足夠的力量了,所以把應該直握的拄杖橫扛著,不管誰怎麼說,都要直沖千峰萬峰差別的十字街頭而入。”《一日一禅》第255頁雪窦深知蓮花庵主的意旨,根據“直入千峰萬峰去始得”這句話,吟頌說:
眼裏塵沙耳裏土,千峰萬峰不肯住。落花流水太茫茫,剔起眉毛何處去?
“眼裏塵沙耳裏土,千峰萬峰不肯住。”此句頌蓮花庵主的悟境。臻此境界,上除外物攀援,下絕自己身心,二六時中如癡似愚,灰頭土面地化導衆生。南泉道:“近日禅師太多,覓個癡鈍人不可得。”《傳燈》卷28《普願》禅月《山居詩》雲:“長憶南泉好言語,如斯癡鈍者還希。”《全唐詩》卷837法燈《擬寒山》雲:“誰人知此意,令我憶南泉。”《五燈》卷14《智朋》引凡此都說明“癡鈍”的可貴。在學道初期,滌塵除妄,眼裏著不得沙,耳裏著不得水。等參禅到了一定的階段後,這種情況就完全改觀。參禅者心性圓熟,成爲一個生鐵鑄就的漢子,不論是惡境界還是奇特境界,都如夢幻一般,他不再覺得有六根的存在,泯除了一切相對的意識,眼裏著得須彌山,耳裏著得大海水。但到了這個地步,切忌守住寒灰死火,沈溺在黑漫漫的境界中,必須有轉身的出路才行,所謂“莫守寒岩異草青,坐卻白雲宗不妙”同上《警玄》。悟者入廛垂手,不居聖境,祖佛言教全無用處,高挂缽囊,橫擔拄杖,直向千峰萬峰而去。
“落花流水太茫茫”,落英缤紛,流水涓涓。習習清風將聖解之花從了悟的枝頭吹謝,泉水也不留戀在山的清潔,而潺潺地流向塵世。落花隨流水,迤逦到人間。“剔起眉毛何處去?”高揚起眉毛的禅者,到底要向什麼地方去?雪窦沒有點明,將想像的空間、禅悟的機會留給了讀者。
此詩首句用具有大乘菩薩精神的灰頭土面意象,寫悟道者不粘著于悟境,在十字街頭入泥入水地化導衆生,承受一切順逆是非境界,形象生動,給人以鮮明而強烈的感受。次句“千峰萬峰不肯住”,句式極其特殊,意爲:直入千峰萬峰,不肯住于聖境。但它還可以包含這樣的意思:連千峰萬峰也 不肯住,即具有超越千峰萬峰是對聖境的超越之超越對千峰萬峰的超越 的質性,這便是度人而無度人心、功德而無功德念的金剛般若,這個境界,是脫落了一切意識的澄明之境,絕非言語所能形容,因此雪窦以“何處去”的疑問結束全詩,留下了不盡的回味空間。
表達不住聖境禅悟體驗的,還有“長沙遊山”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36則:
長沙一日遊山,歸至門首,首座問:“和尚什麼處去來?”沙雲:“遊山來。” 首座雲:“到什麼處來?”沙雲:“始隨芳草去,又逐落花回。”座雲:“大似春意。”沙雲:“也勝秋露滴芙蕖。”
長沙機鋒敏捷,與趙州同時。既有深厚的佛教修養,又有淩厲的禅門機用。學人問他經教,他就談經論教;學人探他機鋒,他就電光石火。對本則公案,必須是坐斷十方之人才能透過。禅者時時以參禅學道爲念。賓主互換,當機直截,各不相饒。既是“遊山”,首座卻問他“什麼處去來”,實則藉遊山的感受喻指禅悟體驗,叩問長沙修行達到了什麼境界。長沙心明如鏡,毫不粘著地依遊山之問作答說:“始隨芳草去,又逐落花回。”神采悠悠,已入遊戲叁昧。“蓋始隨芳草去,顯示天地之自然悠哉,無絲毫之道理計較;逐落花而回,顯示住于無所住處,去來任運。又首座以“大似春意”一語,謂景岑只是追隨春意而已。景岑答以“也勝秋露滴芙蕖”,謂己已超越秋露滴芙蕖之枯淡而受用洋洋之春風。” 《佛光》第3596頁。《禅門開悟詩二百首》第377頁:““大似春意”,有擡有搦——有抑有揚,春意盎然,雖有機用,但仍落現象界中。長沙雲:“也勝秋露滴芙蕖”,秋露滴芙蕖,喻已刊落繁華,證入真際,他現已超出這一境界。” 雪窦頌雲:
大地絕纖埃,何人眼不開。始隨芳草去,又逐落花回。羸鶴翹寒木,狂猿嘯古臺。長沙無限意,咄!
“大地絕纖埃,何人眼不開。”圓悟指出,要參透本則公案,“須是機關盡意識忘,山河大地、草芥人畜,無些子滲漏。若不如此,古人謂之猶在勝妙境界”。自性清淨,了無纖埃,周遍一切。對于徹悟之人來說,黃花悉般若,翠竹皆真如,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山河大地無不顯露著清淨的自性。真正證得了這種境界,何人般若之眼不開?
“始隨芳草去,又逐落花回。”兩句拈用長沙景岑的原句。已經徹悟的禅者,具有慧眼,能由凡入聖,由色界悟入空界,故“始隨芳草去”,如遊人登山,隨芳草而到孤峰頂上最高的禅境,“又逐落花回”,于已證已得以後,不居于聖位而沈空滯寂,如遊人隨著落花而重返人間,發機起用。這是長沙、雪窦所到的境界。
“羸鶴翹寒木,狂猿嘯古臺。”兩句從反面形容出某些參禅者的失落。能寂而不能動,不能回機起用之人,往往枯坐蒲團,好似羸瘦的孤鶴翹棲在寒木的枯枝;缺乏轉身一路的人,耽溺于枯寂之境,如狂猿覓果,呼嘯叫跳于了無生機的古臺之上,而辜負了長沙之語的深意。長沙意在使人由色界證入空界,再由聖位重返凡俗。
“長沙無限意,咄!”雪窦吟到這裏,忽然覺得泄露了太多的天機,恍然如夢方醒,便蓦地鏟卻,陡下一“咄”,結束全詩。而圓悟在評唱這則公案時,則續上“掘地更深埋”一句,認爲本則公案,如寶物掘地深埋,而不輕易爲人所知。
雪窦將本則公案吟頌得很巧妙,稱得上是一首音韻優美、形式整饬的律詩,這與公案本身有“始隨芳草去,又逐落花回”這樣清麗如畫的詩句有關。雪窦在首聯描摹出纖塵不立的澄明之境,以“何人眼不開”喚醒參禅者開啓慧眼。颔聯則直接用長沙語入詩,對它的具體寓意則只字不提,以引導讀者對它的本身進, 行涵詠回味。頸聯描寫出一副枯瘠荒寒的境象,暗示住于聖境、溺于空境之人的枯寒面貌與冷寂心境。尾聯隨說隨掃,對頸聯泄露的消息予以鏟除。雖然頸聯只是側面暗示,並沒有明說,但雪窦仍覺得泄露得太多,所以用一個自我責備的“咄” 字結束全詩,力挽千鈞,有香象渡河截斷衆流的氣勢。此詩本來是一首對偶精妙、韻律嚴整的律詩,充分體現了作者高超的古典詩歌修養,但在最後一句,雪窦故意破除句法,用一字收束全詩,表現了作者精于格律而又破除格律的灑脫風致。
表達拂除聖念的,還有“國師十身調禦”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99則:
肅宗帝問忠國師:“如何是十身調禦?”《頌古》卷8作:“如何是無诤叁昧?” 國師雲:“檀越踏毗盧頂上行。”帝雲:“寡人不會。”國師雲: “莫認自己清淨法身。”
十身即將佛德分成十項來看,調禦是佛的十號之一,肅宗之問的意思猶如 “佛是什麼?”這是自恃膚淺的見解,在問佛的口氣中,大有“朕即是佛”的傲慢。國師平生一條脊梁骨硬如生鐵,機鋒孤峻,而在回答肅宗什麼是十身調禦時,卻入泥入水,落草求人,說如果想明白這個問題,必須向毗盧頂上行始得。肅宗不解,國師再一次落草,更添蛇足說“莫錯認自己清淨法身”。國師的作略,可謂應機設教,看風使帆。猶如黃檗接人,對臨濟叁度痛棒,而對裴休卻不惜打葛藤。法身虛凝,靈明寂照,教家以清淨法身爲極則,國師卻不教人執著,這是因爲“認著依前還不是”,正如長沙景岑所雲:“學道之人不識真,只爲從前認識神。無量劫來生死本,癡人喚作本來身。”《傳燈》卷10《景岑》國師雖然老婆心切,卻爛泥裏有刺,在表面拖沓繁冗的回答中,潛藏著玄妙的機鋒。洞山接人有玄路、鳥道、展手叁路。學人問洞山如何是鳥道,洞山說:“不逢一人。”僧問行鳥道是否就是本來面目,洞山說你爲什麼認奴作郎?僧問:“如何是本來面目?”洞山答:“不行鳥道。”《洞山悟本錄》國師的作略,與洞山相同,先指出向上一路,再打開向下一門,“直下打疊教削迹吞聲,猶是衲僧門下沙彌童行見解在。更須回首塵勞,繁興大用始得”圓悟語。 國師擔心肅宗自認其爲清淨法身而沾沾自喜于粗淺的領悟,所以令他踩踏佛頂之上而行,百尺竿頭更…
《禅宗哲學象征 第二章 公案頌古與不二法門》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