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蘊中我,外現衆色象,一一音聲相。平等如夢幻,不起凡聖見,不作涅槃解,二邊叁際斷。常應諸根用,而不起用想;分別一切法,不起分別想。劫火燒海底,風鼓山相擊。真常寂滅樂,涅槃相如是。《壇經· 機緣品》
志道聞偈,當即大悟。偈文說,至高無上的大涅槃,光明圓滿靈然不昧。愚人將它誤解爲死亡,外道將它錯認爲斷滅。那些只具聲聞、緣覺認識水平的人,又認爲它不是能通過努力達到的。這都是世俗的偏見,是産生六十二種錯誤觀點的根本原因,都是錯誤地設立了種種虛假的名稱,沒有真實的含義。只有具有超常智慧的人,才能懂得涅槃的真理,既不追求涅槃,也不舍棄涅槃。他們知道構成人身的五種物質和精神要素,以及其中作爲主宰的“自我”,還有自身之外的一切事物和現象、聲音相貌,都毫無例外地是夢中的幻影。不區別凡聖,不執著涅槃的無生無死,就沒有生死和輪回。時時順應各種感官所起的作用,心中又不執著于這些作用。了了洞知一切事物和現象,卻又不執著于辨明一切。即便劫火把大海燒幹,災風把須彌山吹倒,這真實、永恒、極樂的寂滅,正是涅槃的表現:
禾山普化忽顛狂,打鼓搖鈴戲一場。劫火洞然宜煮茗,岚風大作好乘涼。四蛇同箧看他弄,二鼠侵藤不自量。滄海月明何處去,廣寒金殿白銀床。《五燈》卷16《可遵》
禾山四打鼓,普化搖鈴铎,都是遊戲人生的典型表征。對于參透生死之人,劫火熊熊燃燒之時,正好從容煮茗;岚風摧山毀嶽之際,恰宜快意乘涼。雖然四大毒蛇爲害著蘆葦般脆弱的人身,禅者卻超然于肉體之外,好像在觀看與自己毫無幹系的一出戲劇;縱使日月二鼠侵蝕著生命的枯藤,禅者已蟬蛻皮囊,宛然是在欣賞大化流衍的一軸畫卷。當肉體灰飛煙滅之時,晶瑩自性與宇宙法性合而爲一,即可飛升月殿,高臥銀床。
《涅槃經》指出,認識色身的無常,要警惕六賊防護六塵。六塵指色塵、聲塵、香塵、味塵、觸塵、法塵等六境。由于它們“能劫一切諸善法故,如六大賊能劫一切人民財寶”卷23, 因此又稱“六賊”。經文指出,修行者對之須加意防護,否則就會被六賊所驅遣,而喪失禅悟慧命:“卻被六賊驅,背卻真如智。終日受艱辛,妄想圖名利。”《龐居士語錄》卷中“不須癡,癡被無明六賊欺。惡業自身心所造,愚迷披卻畜生皮。”《善慧錄》卷3癡迷是被六賊欺淩的根由,因此必須破除自心的癡迷,才不會爲之所欺:“絕叁毒永使銷亡,閉六賊不令侵擾,自然恒沙功德,種種莊嚴,無數法門,一一成就。” 《第二門破相論》“燒六賊,爍衆魔,能摧我山竭愛河。”《傳燈》卷30《丹霞》富有禅門本色的是,禅宗既將六塵視爲怨賊,也將六塵視爲覺悟的原因:“欲取一乘,勿惡六塵。六塵不惡,還同正覺。智者無爲,愚人自縛。” 《信心銘》這是因爲,從空性的立場上看,“六塵本來空寂,凡夫妄生執著。涅槃生死本平,四海阿誰厚薄?”《傳燈》卷29《志公》“六塵皆是真宗,萬法無非妙理”《宗鏡錄》卷1。 如果以六塵爲縛就會羁絆靈性的開展,束縛心靈的自由。了悟六塵本空,則可獲得涅槃生死一如、六塵是涅槃之門的感悟,在行住坐臥、色聲香味、森羅萬象中體驗生命的真谛,從而使此岸與彼岸、理想與現實、菩提與煩惱圓融不二,在色聲紛纭的現象界中,獲得精神生命的充實與自由。
禅宗對《涅槃經》防護六塵的創造性體證,還體現在對待色塵的態度上。《涅槃經》對色欲大張撻伐,視之爲洪水猛獸:“善男子,菩薩摩诃薩住是大乘大般涅槃,深觀此愛,凡有九種:一如債有余,二如羅刹女婦,叁如妙花莖中有毒蛇纏之,四如惡食性所不便而強食之,五如淫女,六如摩樓迦子,七如瘡中息肉,八如暴風,九如彗星”卷13, 主張嚴加防護,以避免毀壞戒體: “複有菩薩自言戒淨,雖不與彼女人身合,嘲調戲笑,于壁障外遙聞女人璎珞環钏種種諸聲,心生愛著,如是菩薩成就欲法,毀破淨戒,汙辱梵行,令戒雜穢,不得名爲淨戒具足。”卷31而禅宗的態度卻通脫得多:“異日因四衆士女入院,淨慧問師曰:“律中道,隔壁聞钗钏聲即名破戒。見睹金銀合雜朱紫骈阗,是破戒不是破戒?”師曰:“好個入路!””《傳燈》卷25《道潛》 與《涅槃經》的收視內斂截然相反。在禅宗看來,只要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當處發生,隨處解脫,則美色不但汙毀不了戒體,反而有助于參禅悟道:“但隨緣體妙,遇境知心,乃至見色聞聲俱能證果,花飛钏動盡可棲神。”《宗鏡錄》卷43
與“防六賊”相類的《涅槃經》妙喻,還有“龜藏六”等卷1, 指將六根收斂深藏,不起攀援逐境之心。此喻以其形象凝練,而爲禅林所稱引。參禅悟道,即是要使六根內斂,不與六塵相接,這種情境,即是“烏龜水底深藏六” 《古尊宿》卷9《慈照》、 “返照自如龜六藏”《宏智廣錄》卷8。 禅宗在此基礎上,進行了創造性的轉換,主張“藏六”且泯除“藏六”的意念: “問:“如龜藏六時如何?”師曰:“文彩已彰。”曰:“爭奈處處無蹤迹。” 師曰:“一任拖泥帶水。””《五燈》卷19《元佑》“藏六”固然是高深的境界,但如果執著于此種觀念而沾沾自喜,認爲這樣就如羚羊挂角全無蹤迹可尋,仍是拖泥帶水缺乏幹淨利落,尚非徹悟。禅宗還進一步指出,僅僅“藏六” 還不夠,因爲被動地內斂,一旦遇到誘惑,極可能重新生起攀援之心,從而爲野幹所啖。只有修行到無纖毫罣礙的地步,才能一了百了,故正覺禅師諄諄告誡: “汝胸中不得著個元字腳。若有余未盡,千生萬劫帶累汝在。藏六直如龜慎縮,骨頭奈有卦文何!有恁麼病痛底禅和子,更須是透一遍去。”《宏智廣錄》卷4
除“防六賊”、“龜藏六”之外,《涅槃經》還用“牧牛”、“調象”來比喻調養心性。佛經常以狂野的牛比喻人心,以牛貪草料象征見取。《涅槃經》說: “良田平正,無諸沙鹵惡草株杌,唯悕天雨。言調牛者,喻身口七。良田平正,喻于智慧。除去沙鹵惡草株杌,喻除煩惱。”卷2“凡夫之人不攝五根,馳騁五塵,譬如牧牛,不善守護,犯人苗稼。……如善牧者,設牛東西啖他苗稼,則便遮止不令犯暴。菩薩摩诃薩亦複如是,念慧因緣故,守攝五根,不令馳散。” 卷22“牧牛”之喻,是禅林用來形容調心的典型意象。醉象狂暴,多有殺戾之心,《涅槃經》以之比喻冥頑不靈之心:“譬如醉象,狂馬矣暴惡,多欲殺害。有調象師,以大鐵鈎,鈎斫其頂,即時調順,惡心都盡。一切衆生,亦複如是。貪欲嗔恚愚癡醉故,欲多造惡。諸菩薩等,以聞法鈎斫之令住,更不得起造諸惡心。”卷25禅林沿用此喻,感歎心性未調伏者的迷失:“經年度月,擔擎人我。狂象無鈎,不能製伏。壞淨蓮池,圖個什麼!”《汾陽錄》卷上禅宗甚至將之目爲衆惡之首。“夫散心者,惡中之惡,如無鈎醉象蹋壞華池,穴鼻駱駝翻倒負馱。疾于製電,毒逾蛇舌!”《宗鏡錄》卷44
2.圓融通達的語言觀
“防六賊”、“龜藏六”、“牧牛”、“調象”,都是漸修之門。《涅槃經》的開悟論,更注重頓悟成佛。在大乘經典中,《法華經·提婆達多品》龍女發心而成就佛道,《楞伽經》卷4說:“無所有何次!”指出成佛並沒有什麼次第可說。《華嚴經》卷10雲:“初發心時即得阿耨多羅叁藐叁菩提。”《涅槃經》卷38說:“發心畢竟二不別”,可見中國佛教,到了隋唐之間,發心頓入佛道,已成多數學者的共識。《涅槃經》中,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成爲佛教史上宣揚頓悟的範例:“波羅奈國有屠兒,名曰廣額。于日日中,殺無量羊。見舍利弗即受八戒,經一日一夜。以是因緣,命終得爲北方天王毗沙門子。”卷19此種直截明快的方式,深爲注重頓悟的禅宗所激賞:“若頓見真性,即一念成佛。故知利鈍不同,遲速在我。”《宗鏡錄》卷17“一念相應一念成佛,一日相應一日成佛,何須數劫漸漸而修?”同上卷14
一念成佛的頓悟法門,在時間上將曆劫苦修化爲一念回向,在程式上將複雜繁瑣的步驟一掃而空。這在《涅槃經》語言觀方面表現得尤爲突出。《涅槃經》中有一則著名的記載,說釋尊爲太子時所生之子善星比丘,出家後“雖複讀誦十二部經獲得四禅,乃至不解一偈、一句、一字之義”,終于退失所得之解脫,以生身墮于無間地獄卷33。 可見,即使誦讀了再多的佛經,如果不能了悟其精髓,也不免淪陷地獄。禅宗清醒地意識到,“善星比丘誦得十二部經,猶自不免輪回,爲不見性。善星既如此,今時人講得叁五本經論,以爲佛法者,愚人也”《第六門血脈論》。 認爲與其像善星那樣,還不如過隨緣適性的生活。 《臨濟錄》:“如善星比丘,解十二分教,生身陷地獄,大地不容,不如無事休歇去。饑來吃飯,睡來合眼,愚人笑我,智乃知焉。” 緣此,禅宗對玩弄文字概念之徒大張撻伐:“是不是,非不非,是即龍女頓成佛,非即善星生陷墜。” 《證道歌》有一種外道,以有、無、亦有亦無、非有非無等四句,衍爲百義,義寓雙關,是非兩可,以致于以不是爲是,不非爲非,這種概念遊戲,徒增無明,損害正見。從是的角度看,法華會上龍女獻珠,佛爲說法,龍女頓悟無生法忍,疾得解脫;從非的角度看,善星比丘因不解佛經真實之義,妄加揣測,自以爲是,反成謗法,而墮于惡道。禅林運用奇特的機法,說明語言文字的不可執著,表征著對《涅槃經》不立文字精髓的深邃領悟。如孚上座即以坐化入滅的方式,表征著《涅槃經》不立文字的精髓。《壇經·機緣品》:慧能聽尼誦讀《大涅槃經》,即知妙義,遂爲其解說。“尼乃執卷問字,師曰:“字即不識,義即請問。”尼曰:“字尚不識,焉能會義?”師曰:“諸佛妙理,非關文字!”” 《五燈》卷7《孚上座》:“一日謂尚書曰:“來日講一遍大《涅槃經》,報答尚書。”…
《禅宗思想淵源 第十章 《涅槃經》與禅宗思想》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