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立種種方便,使衆生脫離火宅。在佛陀設立的種種拯濟衆生的方便中,禅學便是其一。佛學傳入中國後,士大夫階層最感興趣、從中汲取養份最多的,是“一花開五葉,結果自然成”的禅宗。李商隱以其深切的感情體驗,感悟到了有求皆苦、無常幻滅的佛教真谛。生活在禅風大熾的晚唐時代,他交往得最多的佛徒是禅宗僧侶,他超越痛苦的途徑也是禅宗的觀照,即不二法門。“不二”,亦稱“無二”、“離兩邊”,指對一切觀象無分別,或超越各種區別。“法門”指入道的門徑。禅宗將超越一切差別境界的不二法門,作爲處世態度和禅悟的極則。李商隱通過不二法門的禅學觀照,超越了時空、順逆、圓缺、得失、物我、色空等相對的二元觀念,表現了大小相即相容、過去現在未來叁世凝聚于當下,萬古長空,一朝風月的時空觀念;圓缺一如、當體即空的情感內省模式;以及泯除物我、忘懷順逆、把握現境、隨緣自適的審美襟懷。
1.萬古長空,一朝風月
佛教根據禅定修行的結果,勾畫出獨特的宇宙圖式,提出了叁千大千世界說。下至地獄上至梵世界,各有一個太陽和月亮周遍流光所照的地方。如此的一千個世界稱爲小千世界,一千個小千世界稱爲中千世界,一千個中千世界稱爲大千世界。因一大千世界包含有小千、中千、大千叁種千,合稱爲叁千大千世界。宇宙是由無數的叁千大千世界所構成的無限空間。叁千大千世界無量無邊,如微塵,如恒河沙數(此處采用佛教界通行的觀點)。李商隱《安平公詩》:“仰看樓殿撮精漢,坐視世界如恒沙。”正是佛教宇宙觀的反映。宇宙曠遠綿邈,無邊無際,沒有空間的限量,在無限的空間裏,有無限的森羅世界。所以,在佛典裏,“恒沙”不但象喻世界之多,而且象喻世界之小。而之所以能獲得這種感悟,是因爲主體精神無限提升,高踞于宇宙人生的絕頂。此時俯視下界,一切的一切都微如塵煙。在佛家看來,諸法無常,諸相非相,動靜來去,都是無常幻影。不但大小相狀爲空,就連微塵世界裏的衆生七情六欲也都是空的。“山河大地已屬微塵,而況塵中之塵;血肉身軀且歸泡影,而況影外之影?非上上智,無了了心”(洪應明《菜根譚》)。正因爲有這樣的觀照,李商隱《北青蘿》才有“世界微塵裏,吾甯愛與憎?”的泯滅愛憎、心境澄明的超悟之境。有了世界微塵裏的認識,就會鄙棄塵中之塵的世人,更會鄙棄世人那卑微猥瑣的七情六欲,從而獲得泯除愛與憎的“上上智”。
禅定觀照中的另一種感受是小大相即,破除分別。李商隱《題僧壁》:“大去便應欺粟顆,小來兼可隱針鋒”便表現了這種禅觀:芥子納須彌,須彌納芥子。“小時正大,芥子納于須彌;大時正小,海水納于毛孔”(《華嚴策林》)。《維摩經•不可思議品》:“以須彌之高廣納芥子中,無所增滅,須彌山王本相如故,而四天王忉利諸天,不覺不知己之所入,唯應度者乃見須彌入芥子中,是名不可思議解脫法門。”這種大小相即的空間觀念有助于破除大小相對的分別相,從而獲得精神的澄明解脫。
佛教輪回觀認爲,人的生命不只是限于現在這一生,還有所謂前生和後生。然而在禅宗那裏,叁世的觀念已被超越。《景德傳燈錄》卷十二:“問:“如何是高峰獨宿底人?”曰:“半夜日頭明,日午打叁更。””什麼是高踞悟之巅峰的禅者?那就是半夜出太陽,日午時分敲打起報叁更的鍾聲!在當下的瞬間中,即已包蘊著永恒。李商隱《題僧壁》:“若信貝多真實語,叁生同聽一樓鍾。”過去、現在、未來叁世,都凝聚成當下的刹那,不可分辨,也毋庸去分別。在這一瞬刻間,超越了一切時空、因果。由于《題僧壁》“大去便應欺粟顆,小來兼可隱針鋒”、“若信貝多真實語,叁生同聽一樓鍾”表達了特殊的禅宗時空感受,因此陸昆曾稱此詩:“義山事智玄法師多年,深入佛海,是篇最爲了意。”(《集解》第1294引)
2.不二禅觀,何圓何缺
禅宗不二法門,超越了時空、圓缺、長短、是非、窮通、好惡、怨憎等一系列相對的物質現象和二元對峙的心理觀念,從而使人獲得澄明的情感體證。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一輪圓月,往往能觸發人們團圓、美滿的聯想和幸福、愉悅的感受。但以佛眼觀之,諸法無常,諸相非相,圓缺只是相對的概念,圓缺均幻,悲喜皆空。《景德傳燈錄》卷十四載,善導一日與仰山玩月,仰山問:“這個月尖時圓相向什麼處去?”善導說:“尖時圓相隱,圓時尖相在。”認爲尖時圓相隱潛地存在,圓時尖相仍在圓中,尚是就知見而言。後來雲岩說:“尖時圓相在,圓時尖相無。”認爲尖時雖不見圓相,而圓相不失;而月圓之時,尖相尚未形成。這仍是就知見而言。兩位禅師的解釋雖然不同,但都膠著于形象。後來道吾禅師說:“尖時亦不尖,圓時亦不圓!”這就超越了形象。因爲尖圓的相狀,只是相互對待而言。如果在尖時心中沒有圓相與它對待,又何以知其爲尖爲圓?尖圓皆無自性,絕去相待,則尖無尖相,圓無圓相。這才是禅悟的境界。
李商隱以其對無常幻滅感的深刻體驗,使他的思維超越了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的情感生發模式,而達到了一種全新的情感體悟之境。“初生欲缺還惆怅,未必圓時即有情”(《月》)。月亮初生未滿時,我們常常盼望它圓盈;將滿欲缺時,我們往往嗟歎它殘缺。殊不知,即使是在它圓滿的時候,也未必于人有情。牢落失意的世人習慣于把希望寄托在美好的將來,義山則透過一層,深刻地指出“未必圓時即有情”——縱是追求實現,好夢成真,仍不免歸于失望與幻滅!希望與失望相對而生,有了希望,就有了與之相對待的失望。人生充滿了無休無止的希望,一個希望實現了,便會恍然若失,于是另一個更大的希望便取而代之……人生像鍾擺一樣在希望與失望之間作無休無止的擺動。由此看來,月圓之時,甚至比將圓欲缺之時更爲無情!因爲將圓欲缺之時,還有希望;而已經圓滿時,只有失望!所以月缺也好,月圓也罷,都不必心隨境轉,虛擲情感,而要感悟到圓缺皆幻,悲喜皆空。這與法眼宗開山祖師文益禅師的觀花名句“何須待零落,然後始知空”在體物超悟上,是何其相似!“未容言語還分散,少得團圓足怨嗟”(《昨日》)。世人都知道分離值得怨嗟,而不知團圓更加值得怨嗟。因爲諸法緣起,緣聚則合,緣散則離,有相聚就必有分離,相聚的本身就意味著分離,短暫無常的相聚只能益發令人傷感!所以應當超越聚會、離別的二元觀念,揚棄聚歡、離悲的心理感受。詩人覺悟到,既然包括圓缺、聚離在內的萬事萬物都處在無常遷變中,就不妨用“坐忘”的禅學觀照來進行超越,把握現境,隨緣自適。
3.把握現境,隨緣自適
傳統佛教認爲宇宙時間上是無限的,既有消有長而又無始無終。世界消長一周期中經曆成往壞空四期。壞劫來到時,大火災起,世界付之一炬。而在禅宗看來,瞬間即永恒,叁生即刹那,對于悟者來說,當下的每一時刻即是永恒,即是過去、未來、現在,必須珍惜、把握。“年華若到經風雨,便是胡僧話劫灰”(《寄惱韓同年二首》其一)。要把握有限的時光,充分啜飲生命的甘美,不要抛擲尺璧,等到世界末日的來臨。“人生何處不離群,世路幹戈惜暫分”(《杜工部蜀中離席》),雖然“離群”是人生的普遍現象,是永動的無常之流,但在分別之際仍當依依戀惜。
飄轉在無常之流中的人,應當用一種超越的態度來對待人生。在李商隱詩中,具體表現爲對自然景物的靜照觀賞、對山村野趣的忘我流連。自然清景,對紅塵喧囂的世人,具有淨化心靈、撫平躁動的效用。受無常左右的凡夫俗子,蟬蛻紅塵,就可以在大自然中獲得審美觀照。“坐忘疑物外,歸去有簾間”(《朱槿花二首》其二)。坐忘,即是從現實人生的無常因果鏈上掙脫出來,直面審美對象,超功利,泯物我。這是源于莊學,後來被禅宗充分汲取高高標舉的觀照山水自然的方式。在這種物我雙泯、境所同忘的審美觀照中,人的個體生命與整個宇宙自然高度渾一,超越了因果、時空、得失、是非,不受任何現實關系的規定、束縛、限製。鸢飛魚躍,花開葉落,都是無意識、無目的、無思慮的,而主體也只有在坐忘——無心、無目的心境中,才可能感受到它的美。在這種心境下創作的詩歌,也就自然而然地帶上了禅意。《北青蘿》:“殘陽西入崦,茅屋訪孤僧。落葉人何在,寒雲路幾層。獨敲初夜磬,閑倚一枝藤。世界微塵裏,吾甯愛與憎。”訪而不遇,寒雲路遠,意境頗似韋應物“落葉滿空山,何處覓行迹”。而在禅宗那裏,描繪禅的叁種境界的第一境便是“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迹”,是象征尋找禅的本體而不得的情況。“落葉人何在,寒雲路幾層”,無意于說禅而暗合禅旨,天機湊泊。在這類詩裏,詩人感情恬淡自然,物象空靈靜谧,彌漫著似霧似煙、幽遠寒靜、空靈澄澈的禅的氛圍。《高松》:“高松出衆木,伴我向天涯。客散初晴後,僧來不語時。”則直契本源,廓爾忘言。同樣,與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世俗人際關系相比,純樸厚直、了無機心的田叟也能使詩人感受到返樸歸真的禅意。“荷衰翁似有情,相逢攜手繞村行。燒畲曉映遠山色,伐樹暝傳深谷聲。鷗鳥忘機翻浃洽,交親得路昧平生。撫躬道直誠感激,在野無賢心自驚”(《贈田叟》)。
在瞬間即永恒的觀照方式中,不論你所處的是何種境界,只要以一種超越的襟懷來對待,便會在常人不堪忍受的苦境中,産生出審美愉悅。《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衮》:“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本來,秋陰不散,引愁起恨,是一種觸發相思的淒涼之景。但既然認識到“相思迢遞隔重城”,認識到相思無益,不把期望寄托于將來的團聚,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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