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是把注意力放到對現景的觀照上,便會發現這是一個“無塵”的清幽雅潔之境,在清幽的境界中,沙沙似雨的枯荷聲竟如同空谷足音令人欣慰。秋陰、枯荷、雨聲這些物象,漸漸凸現了出來,展示著它們自身,默默地吐露著光華。這正是佛家的即事而真的現量境界。詩人欣慰地發現,秋陰能夠延遲霜期,能夠“留得枯荷聽雨聲”以慰相思寂寥,反而是一件妙事。黯淡的物象,由于詩人忘懷得失的靜觀,反而顯現出亮麗溫馨來。
由于對人生幻滅感的刻骨銘心的體驗,詩人對瞬間的美表現出如火如荼的鍾戀。《花下醉》:“尋芳不覺醉流霞,倚樹沈眠日已斜。客散酒醒夜深後,更持紅燭賞殘花。”無常刹那,轉瞬成空,花期短暫,詩人整整觀賞了一天,意興猶濃。酒醒神清時,縱然花已凋殘,又何妨繼續細細品賞。花開有花開的風情,花殘有花殘的韻致。且秉紅燭賞殘花,明日落紅應滿地。只有對美的幻滅有切骨入髓感受的人,才能有如此香韻袅袅的情懷。
4.詩佛摩诘,情禅義山
在唐代詩人中,以禅入詩的代表人物是王維。兩人的禅詩相比,有以下幾個方面的不同:(1 )從禅詩的內容方面看:王維的禅詩偏重于對天然靜趣、山水清音的感悟,表現了自然界清幽、靜谧、肅穆的情趣,和詩人任運自然、物我兩忘的襟懷,透露著禅悅灑脫的高人風致。而李商隱的禅詩偏重于對世事無常、情感幻滅的體證,表現了對失落的咀嚼、對無常的反省、對執著的超越、對超越的執著,流漾著芳菲馥郁的詩人情懷。王維表達了禅宗潇灑絕塵、澄心靜慮的一面,而李商隱表達的則是禅宗立處皆真、至情至性的一面。如果說王維是詩佛的話,那麼李商隱則堪稱情禅。(2 )從詩境創造的角度看:王維禅詩創造了一個個空靈渾融的藝術意境,花事問花,菊事問菊,他沒有站在事物的外部,而是化成流水、行雲、青苔、辛夷花的本身,物我渾一,神與物化。禅意的自然滲入,使得他的禅詩情、景、理、事水乳交融,禅味、禅趣、禅境,在似有似無間,可以神會,難以迹求,從而收到拈花一笑、令人尋味不盡的藝術效果,成爲“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滄浪詩話•詩辨》)的盛唐禅詩的極品。而李商隱往往直接采用禅語入詩,在意境的渾融上較王維略遜一籌。但是,在李商隱的作品中,也有如羚羊挂角無迹可求的詩篇,雖然只是鳳毛麟角,卻具有驚天地泣鬼神的情感魅力,最負盛名的《錦瑟》即是其一。
5.錦瑟無端,禅情有迹
在李商隱詩中,《錦瑟》也頗有禅學意味:“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此詩之所以脍炙千古,潛蘊著禅學韻味也是原因之一。這種禅學韻味主要表現在叁個方面:(1)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禅宗教義的理論基礎是佛教大乘空宗般若學。般若智要人們認識現實世界的虛妄,從而超越一切色相,達到彼岸淨土。般若學認爲,宇宙本體是空的,現實世界不過是種種虛幻現象的結集,人們所見的不過是些假相,而假相非相。《金剛經》:“如來說一切諸相,即是非相。”既無客觀世界,也無與之對應的主觀世界,“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錦瑟華年是時間的空,莊生夢蝶是四大的空,望帝鵑啼是身世的空,滄海遺珠是抱負的空,藍玉生煙是理想的空,當時已惘然、追憶更難堪的“此情”是情感的空……然而正是在這空中,幻出錦瑟華年等一系列色相。作者見色生情,傳情入色,因色悟空,又因空生色,陷入難以自拔的深淵。(2 )無常感,夢幻觀。“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莊生蝶夢,幻滅迅速。望帝鵑啼,如夢似煙。珠淚晶瑩,忽爾被棄;玉煙輕袅,臨之已非。深谙無常之理的詩人清楚地知道,錦瑟華年的美滿,終將離自己離所愛而去,替代這美滿幸福的,將是淒迷欲斷的蝶夢,椎心泣血的鵑啼,寂寥映月的珠淚,隨風而逝的玉煙……果然,人生無常,疾于川駛。刹那間歡愛如煙,刹那間青絲成雪。這種夢幻之感,即使在當時已惘然無盡,又何況如今獨自撫思!(3)求不得苦。莊生曉夢迷蝴蝶,抱負成虛; 望帝春心托杜鵑,理想幻滅。玲珑剔透的滄海明珠,本爲稀世珍寶,如今卻只是在明月映照之下,成盈盈之“珠淚”,獨自被遺棄在滄海;自己追求的對象,如同藍田日暖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凡有所求,皆是痛苦:錦瑟弦斷,卻期求情愛之杯盈滿;華年煙散,卻期求時光之流凝駐;莊生夢迷,卻期求生命之樹長青;望帝鵑啼,卻期求春色不再凋枯;珠淚不定,卻期求好夢不再失落;玉煙明滅,卻期求能真切地把捉……
錦瑟華年所經曆的種種人生遭際、人生境界、人生感受,是如此的淒迷、無奈、失落。然而,也正是這種色空感、無常感、夢幻觀、求之不得的哀楚,形成了李詩哀感頑豔的藝術魅力。
叁、耽著色相的執迷歌吟
禅學不二法門,超越時空、因果、色相、物我。如果耽著物欲,特別是色欲,就是迷,就破壞了悟境。佛教認爲,導致人生痛苦的根源在于無明,即與生俱來的欲望,種種欲望中尤以對美色的貪溺爲罪大惡極。佛教把女色視作糞穢,對于耽溺美色的凡夫俗子更是大張撻伐。“女色者,世間之枷鎖,凡夫戀著,不能自拔;女色者,世間之重患,凡夫困之,至死不免”(《菩薩呵色欲經》)。“諸煩惱中愛緣所合,此最爲重,如是煩惱深徹骨髓”(《大寶積經》卷七八)。佛家認爲,女色本不淨,而世人卻往往作“淨想”,認爲女色美好可愛,這就是“顛倒想”。所以應當修習不淨觀,把女色想象成種種惡穢之狀,把女性的身體看作是“革囊盛臭”,即可調適身心。佛家認爲,世人見到美色,便生起種種非分之想,從而生起種種憂郁、痛苦、恐怖,這就破壞了原本安甯祥和的心態,染汙了潔淨澄明的本性,所以參禅學道者務必要遠離愛欲。考察李商隱的創作,我們不難發現,在痛苦之際向佛學尋求超越的李商隱,對女性的情感態度恰恰是佛家所深惡痛絕的“顛倒想”!
1.認幻成真,執迷不悟
生命欲望會引起種種痛苦,對女性美的愛戀會破壞心態安甯,李商隱在理智上也有體察,其《唐梓州慧義精舍南禅院四證堂碑銘•序》雲:“俯愛河而利涉,靡頓牛行。”即是贊歎佛菩薩像牛王一樣,心志堅定、穩如磬石地度過愛欲之河,毫不顧盼留連。但理智的認知,並不等于情感的超越。如果說李商隱在觀賞自然景致、與鄉村野老閑話、與禅僧圍爐夜坐時,還能“坐忘”,還能從世俗欲網中超脫出來的話,那麼,一當他面對花容月貌、國色天香的女性時,詩人的激情又重新熾熱地燃起。“大執真無利,多情豈身由”(《即目》),“多情真命薄,容易即回腸”(《屬疾》)。他清楚地知道,生命中的一次次邂逅,論其總趨勢(大執)終歸是相思無益,然而情之所鍾,正在我輩,他偏偏不能割舍!“巫峽迢迢舊楚宮,至今雲雨暗丹楓。微生盡戀人間樂,只有襄王憶夢中”(《過楚宮》)。襄王夢中與巫山神女的歡會,是超出“人間樂”的至真至美的情愛。對這種情愛,義山則既深感向往,又深感其虛幻;既深感其幻滅,又堅韌不懈地追求!“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怅是清狂”(《無題》),至死不渝,銘心刻骨,抽刀斷水,欲罷還休,如同怨鬼般的執著!真可謂“欲火入心,猶如鬼著”(《大集經》卷叁八)。明知其幻滅卻偏偏執著地追求幻滅,豈非“顛倒想”,豈非執迷不悟!正如他在《上河東公第二啓》所說:“猶恨出俗情微,破邪功少!”由此看來,“入不二法門,住第一義谛”(《上河東公第叁啓》)在大多數情況下,對他僅僅是個遙遠迷離的禅的夢而已。
《金剛經》說:“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一部《金剛經》的要旨,就是“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整個中國禅宗的要旨,也無非是“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禅宗主張“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度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主張人心應當像鏡子一樣,物來斯應,物去則空,只是平靜地反映外物,而它的本身並不注入任何情感。否則,就是塵埃,就是執著,就是沈迷。而李商隱的愛情詩,卻極多追憶過去、哀吟現境、期盼未來的作品,與禅悟大相悖離。這些作品中尤以追憶過去的歡會、懸想兩地相思寫得最爲成功,像《燕臺詩》“雄龍雌鳳何處所,絮亂絲繁天亦迷”。入木叁分地寫出了對所愛的酷烈相思。《無題》“曉鏡但愁雲鬓改,夜吟應覺月光寒”,設身處地體貼入微地懸想對方的生活場景、感情意趣,成爲脍炙人口的絕唱。這些住于過去,住于現在,住于未來的詩作,在禅宗看來,恰恰是典型的迷者的呻吟。李商隱詩歌的情感生發,多是根塵相接的産物,結果春蠶作繭、蠟炬成灰,用萬縷情絲捆縛著自己,用千珠紅淚銷融著自己。即使他有一定程度的禅悟體驗,然而,骨子裏仍透露出對生命、對感性的至死不渝的執著。
2.禅意深淺,且當榷論
李商隱詩歌契合佛旨,是人生體驗層面的契合,是精神感悟層面的契合,而不僅僅是語詞字面、名相義理上的契合。李商隱以其獨特的詩人氣質,直覺地體證到佛教諸法無常、有求皆苦、色即是空的真谛,並且運用禅學觀照,在一定範圍內超越了這種痛苦。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李商隱的創作體現了詩禅相通的特征。但是,有的論者卻片面地誇大了李商隱詩歌中的佛學意識,這是必須澄清的。
第一個注義山詩的是釋道源。爲什麼清淨佛門的僧人來給李商隱詩作注,石林認爲:“佛言衆生爲有情,此世界情世界也。欲火不燒燃則不幹,愛流不飄鼓則不息。詩至義山,慧極而流,思深而蕩,流旋往複,塵影落謝,則情瀾障而欲薪盡…
《論李商隱詩歌的佛學意趣》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