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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宗的詩學話語體系▪P3

  ..續本文上一頁禅林頌爲:“東街柳色拖煙翠,西巷桃華相映紅。左顧右盼看不足,一時分付與春風”。“朱砂鏡裏開顔笑,白玉盤中展腳眠。大抵人生難得共,得團圓處且團圓。”(《頌古聯珠通集》卷9)日面是紅彤彤的朱砂鏡,月面是瑩亮亮的白玉盤。對此情境,既不必感歎個體生命的脆弱,也不必悲戚自然物象的短促,而要全身心地欣賞這樣和溫馨的現景現境,以自然之眼觀自然之景,將天然圖畫分付與春風,使生命境界升華到光風霁月的澄明之境。這就是禅宗對生死的詩意的超越。

   ⑤超越斷常意象系列。“斷”爲生死,“常”爲涅槃。不二法門破除了二者之別。志徹讀《涅槃經》,不知無常之義,請教慧能。慧能說:“無常者,即佛性也。”(《壇經•頓漸品》)佛教的悲懷就是讓人從無常中解脫出來,通過實現佛性而進入涅槃。但真正的涅槃無非就是對無常的如實認識,只有把自己從超越無常的涅槃中也解脫出來,從涅槃完全複歸到這個無常世界,並活動在這個無常世界的痛苦中間,才能證得真正的涅槃,這樣的涅槃才不是與無常相對立、和無常聯系在一起並受製于無常的涅槃,而是超越了無常和常的涅槃。《維摩經•佛道品》:“火中生蓮花,是可謂希有。在欲而行禅,希有亦如是。”火中蓮以其獨特的詩喻內涵,而爲禅僧詩客所心儀神往:“在欲行禅知見力,火中生蓮終不壞。”“真谛火中蓮。”運用般若空觀不二法門,即可證得煩惱的當體即是菩提,將紅塵熱惱與出世清涼打成一片:“安禅未必須山水,滅卻心頭火自涼。”逃避煩惱並不能解決問題,只有深入煩惱中,才能證成對煩惱的覺悟。

   ⑥超越色空意象系列。《般若心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不論物質現象(色)還是精神現象(受想行識),均屬因緣所生法,無固定不變的自性。偏執于色,容易流爲實用主義;偏執于空,容易成爲虛無主義。真如之理離一切迷情所見之相,乃是真空。華嚴法界叁觀之一即是真空觀。真空觀觀照諸法本性即空。真空之空既非斷滅之空,又非離色之空,它觀色非實色,舉體爲真空;觀空非斷空,舉體是幻色。法眼文益詠牡丹詩“何須待零落,然後始知空”,即是對當體即空的形象表述。禅宗承認真空,而不承認斷滅空。“遣有沒有,從空背空。”(《信心銘》)當起心排遣有時,因執著于有而被有的謬執所埋沒;當起心趣向空時,空已成了概念,不再是空。只要把空當作與有相對立的另一概念,它就與有聯系在一起,從而不再是真空。“古冢不爲家”,古冢是生命的沈寂,而家是自性的躍動。斷滅與生機並不相容。般若空並不是枯木寒灰式的空,滅盡妄念之後,尚須顯示真空的妙用。真空是枯木生花、春意盎然的生命感動,是定雲止水中鸢飛魚躍的氣象。“真空不壞有,真空不異色”,真空是“枯木裏龍吟”,是“骷髅裏眼睛”。(《曹山錄》)它滅絕一切妄想,至大死一番處,再蘇生過來,而能得大自在。

   ⑦超越聖凡意象系列。證入不二法門,臻于了悟之境,是很多參禅者追求的目標。法融入牛頭山石室坐禅時,有百鳥銜花之異。見到四祖之後,百鳥不再銜花。法融初習禅定時,已忘機到不知有鳥有我,故有百鳥銜花之異。但他還有一個了悟之心沒有忘卻,還有聖執法執。受到四祖的點化後,從聖境複歸于平常之境,泯絕萬緣,百鳥遂不再銜花。禅林詠爲:“花落花開百鳥悲,庵前物是主人非。桃源咫尺無尋處,一棹漁蓑寂寞歸。”(《頌古聯珠通集》卷8)從前銜花百鳥,見花落花開而悲鳴哀啼,因爲庵前景物依然,而主人已不再是從前的主人,境界迥異,故無從尋覓。這種凡聖俱泯的境界,不但百鳥無法尋覓,縱使是後世禅人,也無法尋覓。因爲它可遇不可求,只能像漁郎那樣,徒然看落花隨水,卻無法再進入桃源。與法融見四祖前高住聖境相對的,是景岑不戀聖境。景岑遊山有“始隨芳草去,又逐落花回”之吟,表明空境固然勝妙,但粘滯于空境,則非大乘所爲,因此要從了悟之境轉過身來,入廛垂手。招賢偈:“百尺竿頭不動人,雖然得入未爲真。百尺竿頭須進步,十方世界是全身。”(《五燈會元》卷4)百尺竿頭是上求菩提的絕對境地。修行者達到竿頭的曆程很艱辛,修行而達到百尺竿頭,是一個很高的悟境。但到了百尺竿頭,還是不能停止。如果高高地停留在一己之悟中,尚非徹悟。上山之路,即下山之路。百尺竿頭再進步,由向上轉而向下,返回現實世界,才是真正的進步。

   境界論:體證澄明之境

   禅宗以徹見本來面目爲終極關懷。爲了重現本來面目,禅宗運用不二法門,通過般若智觀,來粉碎迷情,回歸于生命源頭。不向外求、重視內在生命的禅悟狀態猶如回光反照,直下照見自心之靈性。世人逐物迷己,流浪他鄉,而明心見性之時,則不複追逐外境,而回歸精神家園,得大休歇,大自在,“踏得故鄉田地穩,本來面目露堂堂。”歸家穩坐,即是回到精神故園,與本我相見,重現本來面目。明心見性的禅者,揚棄了顛簸世路時的二元觀念,以第叁只眼來觀照世界,“桶底脫時大地闊,命根斷處碧潭清。”(《大慧錄》卷11)船若智光照破無明昏暗,熠熠生輝。在禅悟觀照中,一切的一切都空明澄澈,晶瑩圓美。(參見拙文《禅詩審美境界論》,《陝西師大學報》2000年第1期)

   1.一切現成意象系列。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無情有佛性,山水悉真如。在悟者的眼中,自然界的一切莫不顯示著活潑潑的佛的生命,“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對此禅者以“火不待日而熱,風不待月而涼。鶴胫自長,凫胫自短”、“巢知風,穴知雨,甜者甜兮苦者苦。不須計較作思量,五五從來二十五”、“春來草自青”、“柳綠花紅真面目”、“溪聲即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淨身”、“石頭大底大,小底小”等意象來表征。

   2.本來現成意象系列。一切現成側重真如本體的遍在性,本來現成側重禅悟主體性的原本自足。對此禅者以“師姑元是女人作,阿嫂元是大哥妻”、“六六元來叁十六”、“雙眉本來自橫,鼻孔本來自直”、“八兩元來是半斤”、“兩個伍佰文,元來是一貫”、“五九盡日又逢春”、“冬到寒食一百五”等意象來表征。

   3.水月相忘意象系列。對禅宗“觀物”方式的典型表述是“雁過長空,影沈寒水。雁無留蹤之意,水無留影之心。”(《林間錄》卷上)在水月相忘觀照中,觀照的雙方互爲主體,且脫落了情感的粘著性。禅者對任何事物都不貪戀執著,一點覺心,靜觀萬象。遊心無礙,灑脫自由,“心隨萬境轉,轉處實能幽。”存在而超越,充實而空靈。對此禅者以“竹影掃階塵不動,月穿潭底水無痕”、“竹影掃階塵不動,月輪穿海水無痕”、“竹影掃階塵不動,月華穿水浪無痕”、“萬緣不到無心處,至了渾如井窺驢”、“銀碗裏盛雪”、“冰壺含寶月”、“新婦騎驢阿家牽”等意象來表征。

   4.任運隨緣意象系列。頓悟禅爲了掃除學人向外尋求的意念,將修行與生活一體化,反對外向而修道,而主張內照式的修道,如此,宗教行爲,從發心、修行、證悟到涅槃,構成一個無限的圓圈,其中每一點既是開端也是終點。禅者的身心永遠保持一致,在日常生活的每一細節上,都感受到人性的純真,對此禅者以“饑來吃飯困來即眠”、“長舒兩腳睡,無僞亦無真”、“吃茶吃飯隨時過,看水看山實暢情”、“寒即烘爐堂裏安,熱即青蘿松下歇”、“神通並妙用,運水及搬柴”、“白日騰騰隨分過,更嫌何處不風流”、“平常心是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挂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等意象來表征。

   5.圓融互攝意象系列。《華嚴經》、華嚴宗的根本特征是圓融,對禅思禅詩産生了巨大的影響,(參見拙文《論華嚴經、華嚴宗對禅思禅詩的影響》,《人文雜志》2000年第2期)形成了禅詩的理事無礙境,(參見拙文《禅詩理事圓融論》,《東南大學學報》2000年第2期)曹洞禅的顯著特色是以一系列意象表征了對理事無礙的體證。(參見拙文《曹洞宗禅詩研究》,《陝西師大學報》1999年第1期)而禅的事事無礙境,是每一事物不僅是自身,而且包含其他所有事物。甲中有乙,乙中有甲,互相滲透涵攝。對此禅者以“一性圓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現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仰看雲天真箬笠,旋收江海入蓑衣”、“竹中一滴曹溪水,漲起西江十八灘”、“東澗水流西澗水,南山雲起北山雲。前臺花發後臺見,上界鍾聲下界聞”、“今年旱去年”等意象來表征。

   6.直覺現量意象系列。本來面目的最大特性是超越性,運用不二法門、華嚴珠網進行的禅學觀照,使得以世俗之眼看來對峙、矛盾的意象組合到一起,形成了不可思議的直覺現量意象:“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善慧大士錄》卷3)這是對邏輯思維的強大挑戰。要充分加以體證,就必須躍出邏輯的囚室,因爲它表達的乃是般若直觀,而般若是先于概念化作用之前的。般若智觀將矛盾、對峙、枯寂的世俗意象,轉化爲圓融、和諧、活潑的直覺意象。這是超越了一切對立、消解了一切焦慮、脫落了一切粘著的澄明之境。對此,禅者以“懷州牛吃禾,益州馬腹脹。天下召醫人,炙豬左膊上”、“陰陽不到閑田地,結子開華朵朵新”、“石牛長吼真空外,木馬嘶時月隱山”、“青山常舉足,白日不移輪”、“虛空駕鐵船,嶽頂浪滔天”、“井底生紅塵,高峰起白浪。石女夜生兒,龜毛寸寸長”等意象來表征。

   禅宗以看現“本來面目”爲終極關懷。禅宗的心性論揭示自性的圓滿澄明,禅宗的迷悟論揭示自性失落的緣由是陷于二元對立,禅宗的解脫論運用不二法門將各種對立予以超越,禅宗的境界論是對悟者生命澄明之境的充分體證。禅宗詩學話語體系所使用的詩學喻象極爲豐富生動。闡釋這個詩學話語體系,我們可以得出如下看法:(一)禅宗詩學話語體系是禅悟思維體系的話語載體,而禅悟思維體系則是建構在佛教特別是大乘佛教的磬石之上,深深地烙上了大乘智慧的印痕。其中《心經》、《金剛經》、《楞伽經》、《楞嚴經》、《法華經》、《維摩經》、《華嚴經》、《圓覺經》等大乘經典,向來被禅宗當作宗經加以闡發。要理解禅宗詩學話語體系,必須窮本透源,熟谂佛教經論遂成爲研究禅思、禅語、禅詩的邏輯起點。(二)禅宗話語圍著心性論、迷悟論、解脫論、境界論,自成一大體系,意象繁富,異彩紛呈,宮商疊奏,內蘊深厚。在禅宗詩學話語體系中,心性論、迷悟論的象征所使用的喻象特質基本上與傳統詩學意象的特質相符合,而表征禅宗解脫論、境界論的話語意象,截斷意路,撲朔迷離,超越了邏輯知性的範疇,完全是本色當行的禅定直覺意象。(叁)雖然爲了解析的方便,本文將表征禅宗詩學話語體系的各種意象置于相應的位置,但實則每一意象都潛在地涵蘊著心性論、迷悟論、解脫論、境界論的四重結構。如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只是山的山水感悟意象系列;百鳥不銜花、百鳥銜花、百鳥不銜花的超越凡聖意象系列;家中有寶、棄寶外出、歸家得寶的回歸自性意象系列;居鄉、離鄉、回鄉的歸家穩坐意象系列……形成了正(自性論:自性的澄明)、反(自性的迷失)、合(解脫論:躍入澄明之境;境界論:體證澄明之境)的回環,彰顯著人類精神不斷提升臻于光華圓滿之境的心路曆程,呈示出人類精神執著地複歸于純真本源的軌迹。它的根本精神在于超越:超越煩惱,超越菩提,超越超越……提升複提升,超越再超越,精神的追求永不停駐。了解禅宗詩學話語體系,可以高屋建瓴地把握禅思禅語的根本特性。但禅宗語言的一個常用方法是金剛般若式的隨說隨掃,並且由于禅宗創造性的運用,使禅語意象具有意義多元的開放特性。(參見拙文《論金剛經對禅思禅詩的影響》,《中國佛學》1999年第1期)因此,本文只是通向禅悟之境的一座橋梁,在閱讀本文以及禅語文本時,應當見月忘指,通過文字之指,掬挹心靈之月。了解禅宗詩學話語體系,廓除籠罩在禅語上的層層疑霧,既可避免進入不了禅宗語域而導致在禅語研究中進行機械比附的失語症,也可避免那種故弄玄虛將禅語解析成河漢斯言的臆語症,樹立實事求是的態度,追問事實本源,力戒虛浮與穿鑿,在禅本義的立場上審視禅與詩的交彙融合,從而以深遽冷峻的理性精神和靈動睿智的悟性體驗的雙刃劍,截斷盤根錯節,開辟禅語研究的新天地。

  

  

《禅宗的詩學話語體系》全文閱讀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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