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詩歌的審美境界
吳言生
[臺灣]東大圖書公司,《經典禅詩》,2002年11月初版
第207—218頁
禅宗詩歌的審美境界
禅宗詩歌表達了獨特的禅悟體驗,其審美境界範型是一切現成現量境、能所俱泯直覺境、涵容互攝圓融境、隨緣任運日用境。現量境觸目菩提,不容擬議;直覺境水月相忘,空明澄澈;圓融境珠光交映,重重無盡;日用境饑餐困眠,脫落身心。
一、觸目菩提現量境
現量境一切現成,不假推理,它是原真的、即時呈顯的、未經邏輯理念幹預的境界,正如《華嚴經》卷四叁所雲,它“不依文字,不著世間,不取諸法,不起分別,不染著世事,不分別境界,于諸法智,但應安住,不應稱量”。不可用比量來推知揣度,是現量境的根本特點。僅憑知性邏輯並不能達成禅悟,不落二邊的禅不可以計量解會。禅既不能思量,也不能不思量。落入思量,禅就會蛻化成空洞的概念、抽象的名詞;墜入不思量,反理性的弊病就會産生。禅建立在非思量的基礎之上,是超越了思量和不思量的現量。現量本是因明用語,指感覺器官對于事物原真態的直接反映,純以直覺去量知色等外境諸法的自相,如眼見色、耳聞聲,未加入思維分別,毫無計度推求等作用。與現量相對的是比量,比量是以分別之心,比類已知之事,量知未知之事,如見煙比知彼處有火。“所謂胸襟流出者,乃是自己無始時來現量,本自具足,才起第二念,即落比量矣。比量是外境莊嚴所得之法,現量是父母未生前、威音那畔事”(《大慧錄》卷二二), 禅的“現量”,指不容情塵計較直契本來面目的禅悟觀照。
佛教禅宗把山水自然看作是佛性的顯現,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在禅宗看來,無情有佛性,山水悉真如,百草樹木作大獅子吼,演說摩诃大般若,自然界的一切莫不呈顯著活潑的自性。蘇東坡遊廬山東林寺作偈(《羅湖野錄》卷四):
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淨身。
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
潺潺溪水,如同佛陀的廣長舌,徹夜不停地宣說著微妙佛法;蔥郁青山,明明白白地呈露著清淨法身。溪水流珠濺玉,宣說著千千萬萬首禅偈,它們是如此的豐贍,凡夫之舌又怎能將它的妙義傳達給別人?黃山谷的開悟,也得益于對山水真如的感悟。山谷參晦堂,多次請求禅師指示佛法的徑捷入門。一日侍行之際,岩桂盛放,暗香浮動,晦堂遂借用“吾無隱乎爾”開示山谷,山谷豁然大悟。禅道明明白白地呈露在眼前,如果舍近求遠,就不會聞到岩桂幽香,從香悟入。晦堂將仲尼之“吾”,置換成自然之“吾”,正表征了對山水真如的體證。禅僧吟頌山谷開悟公案雲(《頌古》卷叁九石溪月頌):
渠侬家住白雲鄉,南北東西路渺茫。
幾度欲歸歸未得,忽聞岩桂送幽香。
“白雲鄉”是白雲萬裏之外的鄉關,是精神的故裏。遊子思歸,多少次努力都沒有成功,因爲歧路太多,找不到回家之路。忽然間岩桂送幽香,嗅聞之際,靈光乍現,方悟大道就在目前,故鄉就在腳下。詩人心有靈犀,于岩桂飄香之際頓見本心。
由于萬物皆是佛性的顯現,呈現在人們面前的乃是一切現成的圓滿自足:“月白風恬,山青水綠。法法現前,頭頭具足。”(《五燈》卷十五《文慶》) 對圓滿自足的現量境,只有泯然忘我,脫落情塵,作即物即真的鑒賞,才能得其叁昧,所謂“處處逢歸路,頭頭達故鄉。本來成現事,何必待思量”(同上卷六《本如》)。
二、水月相忘直覺境
中華民族傳統的觀物方式,是以我觀物、以物觀物。以我觀物,故萬物皆著我之色彩;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爲我,何者爲物。而禅宗的“觀物”方式,則是迥異于這兩者的禅定直覺,它不是觀物論,而是直覺論。它的關鍵是保持心靈的空靈自由,即《金剛經》所說的“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無住生心是金剛般若的精髓,對禅思禅詩産生了深刻的影響。慧能在《壇經》中,即提出“立無念爲宗,無相爲體,無住爲本”。體現無住生心的範型是水月相忘。 不爲境轉,保持心靈的空明與自由,即可産生水月相忘的審美觀照:“雁過長空,影沈寒水。雁無留蹤之意,水無留影之心。”(《五燈》卷十六《義懷》) “寶月流輝,澄潭布影。水無蘸月之意,月無分照之心。水月兩忘,方可稱斷。”(同上卷十四《子淳》) “無所住”並不是對外物毫無感知、反應,在“無所住”的同時,還必須“生其心”,讓明鏡止水般的心涵容萬事萬物。事情來了,以完全自然的態度來順應;事情過去了,心境便恢複到原來的空明。“無所住”是“生其心”的基礎,“生其心”的同時必須“無所住”。呂溫《戲贈靈澈上人》:“僧家亦有芳春興,自是禅心無滯境。君看池水湛然時,何曾不受花枝影?”禅者既有芳春興又不滯于芳春興,禅心一似清湛的池水,映現著世上萬事萬物的影子,但受影的同時,仍然保持澄明平靜,這就是:
心隨萬境轉,轉處實能幽。
隨流認得性,無喜亦無憂。
心若停止流動,即成腐水。心必須流動,感受外境。在流動時保持它的幽玄微妙,在無心中映現萬象,而不注入任何東西,這便是“幽”。這樣,才能心隨境轉,又超乎其境,“隨流”之時仍不失本心的虛明,以獲得超越憂喜的安詳與甯谧。存在而超越,充實而空靈,竹影掃階塵不動,月穿潭底水無痕。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度寒潭,雁過而潭不留影。
對水月相忘的無心之境,禅宗以“井觑驢”來象征。曹山問德上座:““佛真法身,猶如虛空,應物現形,如水中月”,作麼生說“應”底道理?”德上座說“如驢觑井”,曹山說只道得八成。德上座問曹山怎樣看,曹山說:“如井觑驢。”(《曹山元證錄》) “驢觑井”還有主觀的成分在內,“井觑驢”則完全消泯了主觀意念的中介性,主客俱泯,能所雙亡,超越了情識分別,是不可思議的直覺境。對此,禅詩中有極其生動的吟詠(分別見《頌古》卷叁五佛性泰頌、卷二七方庵顯頌):
銀碗裏盛雪,冰壺含寶月。
縱具四韋馱,到此虛搖舌。
牽驢飲江水,鼻吹波浪起。
岸上蹄踏蹄,水中嘴連嘴。
“銀碗裏盛雪”是巴陵答僧“如何是提婆宗”語,表達“冰壺含寶月”的通體澄明能所俱泯之境:冰壺含寶月,寶月含冰壺,身心一如,不複分別,縱使熟吟了古印度的聖經四韋陀,對此境界也無容置喙。“牽驢飲江水”系詠九峰無心合道公案。僧問十二時中如何合道,九峰答:“無心合道。”無心合道,猶如牽驢飲江水,鼻吹波浪起。岸上蹄踏水中蹄,水中嘴連岸上嘴,驢飲江,江飲驢,一片天機,不容湊泊。從“驢觑井”到“井觑驢”,猶如從“月在水”到“水在月”。牛頭未見四祖時“如月在水”,既見之後則“如水在月”。 “水在月”時的“月在水”,較之“月在水”時的“水在月”,能所雙亡,圓融互攝,是高華澄澈的審美境界。
叁、珠光交映圓融境
禅詩的圓融境深深地烙上了華嚴思想的印痕。華嚴思想的根本特征是圓融,表達圓融妙喻的是《華嚴經》中奇妙的帝釋天之網。它取材于印度神話,說天神帝釋天宮殿裝飾的珠網上,綴聯著無數寶珠,每顆寶珠都映現出其他珠影,並映現出其他寶珠內所含攝的無數珠影。珠珠相含,影影相攝,重疊不盡,映現出無窮無盡的法界,呈顯出博大圓融的絢麗景觀。圓融是華嚴的至境,也是禅的至境。表達圓融境的禅詩,彰顯著帝網交光、重重無盡、圓融諧和的美感特質。
在所有現象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時間與空間。禅詩的時間圓融境,表現爲過現未叁際的回互交融:“過去一切劫,安置未來今。未來現在劫,回置過去世。”在多維的涵容互攝中,過現未的對峙得到了消除:“如何是禅師?”“今年旱去年!”現在被回置到了過去,時間的單向流向變成了雙向互攝:“叁冬陽氣盛,六月降霜時”、“焰裏寒冰結,楊華九月飛”、“叁冬華木秀,九夏雪霜飛”、“半夜日頭明,日午打叁更”成了禅宗時間觀念的典型表述。“無量劫一念,一念無量劫”,對時間長短的互攝,禅宗也有超妙之悟:“宗非延促,一念萬年”。祖秀的禅詩兼括了時間的叁際回互與一念萬年兩重意蘊(《五燈》卷十八):
枯木岩前夜放華,鐵牛依舊臥煙沙。
侬家鞭影重拈出,一念回心便到家。
枯木綻花,是枯萎與新生的互攝;夜晚開花,是夜晚與白晝的互攝;鐵牛臥煙沙,是無情與有情的互攝;一念到家,是一念與曠劫的互攝……在這剿絕思量的禅境中,蘊含著時間圓融的至妙境。
《維摩經•不思議品》說“以四大海水入一毛孔”,而大海本相如故。《華嚴經》將此妙谛發揮到了極致:“一一毛孔中,億刹不思議。種種相莊嚴,未曾有迫隘。”(《華嚴經》卷十) 在一微塵、一毛孔中,有無數大海、億萬佛刹,以及須彌、鐵圍所組成的蓮花藏世界。不論是大海、佛刹、須彌、衆生,容于一微塵、一毛孔時,都不失其本來相,絲毫沒有壓迫狹隘之感,故萬松老人謂:“《維摩》毛吞大海名小不思議經,《華嚴》塵含法界名大不思議經。”(《從容錄》第84則) 這種觀念對禅宗影響尤巨,禅宗以“萬柳千華暖日開,一華端有一如來”的超悟詩境作爲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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