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強調由體起用,由用顯體,體現在禅詩美學上,意味著萬事萬物都是真如的變現,參學者應當在宇宙生命的每一個具象上,都感悟、體證到本體的道。而禅意的感悟,不能分能觀、所觀,花事歸花,菊事歸菊,由此形成了曹洞宗禅詩的觸目菩提、能所雙遣的美感特質。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森羅萬象都是真如之體的變現。“風雲體道,花檻璇玑。” [1](《五燈會元》卷13)“世尊有密語,迦葉不覆藏。一夜落花雨,滿城流水香。”[1](《五燈會元》卷14)落花流水,清香拂拂, 說法滔滔,嶄露著存在的最深奧秘。但若想嗅到這清香,聽到這說法,必須“無鼻”、“無耳”,不能著意爲之。“道無心合人,人無心合道。”(《洞山錄》)道並非有意合人而自然合人,人必須無心于事無事于心方能與道冥符:“寶月流輝,澄潭布影。水無蘸月之意,月無分照之心。水月兩忘,方可稱斷。”[1](《五燈會元》卷14)“雁過長空, 影沈寒水。雁無遺蹤之意,水無沈影之心。”[1](《五燈會元》卷14 )悟者的心,無念、無住、無相,雖處于塵世之間,卻無染無雜,毫無滯礙。人與自然,自然與自然,能觀與所觀之間,沒有絲毫的意識思量,相契相通,相輝相映。曹洞宗人對森羅萬象、翠竹黃花、澄明水月、青山白雲等自然景物充滿了關注[4], 是因爲這些大至高山湖海小至草木沙石的自然景物,都氣韻流宕,顯現著宇宙的生機活力,無心而自然地呈露著存在的奧秘,與大我相通,成爲個體生命的拓展和內化。曹洞宗這類禅詩,觸目菩提、能所雙遣,表現出人與自然、心與物、物與物之間無心而相即、無情而相融的灑脫情懷與澄明悟境。
2.截斷兩頭,體用不二。“正中來”,不立尊貴,不落左右;“兼中至”,兼前偏正兩位,卷舒自在,從現象界差別妙用,體悟現象與本體冥合,而達于無念無想之境;“兼中到”,超離對待,不與萬法爲侶。由這種禅學感悟出發,體現在禅詩美感特質上,便是截斷兩頭、體用不二的禅悟境界。兩頭即相對的二元觀念。一旦證入聖境時,舉凡體用、動靜、明暗、多少、語默、淨染等,都被般若利劍一刀截斷,攪大地長河爲乳酪,熔瓶盤钗钏爲一金。對這種體用不二、剿絕意識情想的圓融悟境,曹洞宗禅詩運用了一系列象喻來加以表現:“白牛吐雪彩,黑馬上烏雞”、“鹭倚雪巢猶自可,更看白馬入蘆花”[1] (《五燈會元》卷14)、“蘆花兩岸雪,江水一天秋。”[1](《五燈會元》卷14 )“臣主相忘古殿寒,萬年槐樹雪漫漫。千門坐掩靜如水,只有垂楊舞翠煙。”(大陽頌)這是體用一如、理事圓融、情景交煉的禅悟極境。在此禅悟境界裏,截斷兩頭,正偏不立:“當堂不正坐,不赴兩頭機。”[1](《五燈會元》卷13)本體與現象, 平等一如:“任運獨行無伴侶,不居正位不居偏。”[1](《五燈會元》卷14 )一切現成:“不須計較作思量,五五從來二十五。”[1](《五燈會元》卷14 )在此禅悟境界裏,動靜一如、明暗無別、少多絕等、語默渾同:“落花隨流水,明月上孤岑”[1](《五燈會元》卷13)訴說著“不遷”的妙谛; “十五十六,日月相逐”[1](《五燈會元》卷14 )顯示著“不墜古今”的奧秘;“半夜太陽輝”[1](《五燈會元》卷13 )顛覆著日夜對峙的世俗觀念;一與多,也達到了圓美的融合:“千江同一月,萬戶盡逢春。”[1](《五燈會元》卷13)
曹洞宗將君臣道合當作了悟極則,現象界不可能存在之事,在禅悟之境中都活潑地呈現,曹洞宗禅詩到處是不可思議的奇特悟境:“石上蓮花火裏泉”[1](《五燈會元》卷13),“大洋海底紅塵起, 須彌頂上水橫流”[1](《五燈會元》卷14),“峰頭駕鐵船,叁更日輪杲”[1](《五燈會元》卷14)。它們沖破了日常語碼規約, 斬斷了語言葛藤的纏繞,與絕對自由的本體相契合,使一切都回歸到未限指限義的原真狀態,天趣汨汨呈現,禅機潑刺躍動。
3.鮮活流轉,任運隨緣。曹洞宗注重悲智雙運,自度度人,兼中到、兼中至兩位呈現出曹洞宗力矯粘滯于空境,而強調下化衆生的傾向。影響到曹洞宗禅詩的美感特質,是不留駐于聖境、粘滯于悟境,而要從聖境、悟境裏轉身出來,展開現象界的一系列活動,生發出鮮活流轉、任運隨緣的天機活趣。曹洞宗人,看重鮮活永動的生命之流,知空而不住空,從空境靈境中返身下來,將一己之我轉化爲宇宙之我,將“滿目青山起白雲”[1](《五燈會元》卷13)作爲家風,隨緣任運, 灑脫無拘,使個體的生命與宇宙生命合而爲一,時間與空間間成一體,至真至美,無拘無束:“秋來黃葉落,春到便開花。”[1] (《五燈會元》卷13)自然物象內化成禅悟者的宇宙生命,個體生命與天地大心息息相通。這至大至全的我,這至醇至美的道,既有甯靜淡遠,繁華落盡的靜谧之美,又有鸢飛魚躍,生機勃發的流動之美,以及鮮活流轉、自開自落的灑脫之美。只要任運隨緣,開放心懷,即可盡情欣賞品味這一切。曹洞宗人欣賞“孤峰迥秀,不挂煙蘿。片月行空,白雲自在”[1] (《五燈會元》卷13)的孤高峻潔,欣賞“樹帶滄浪色,山橫一抹青”[1] (《五燈會元》卷13)的甯靜恬寂,也欣賞“山峻水流急,叁冬發異花”[1](《五燈會元》卷13)的溢彩流光,欣賞“日出連山,月圓當戶”[1](《五燈會元》卷13)的燦爛光華,也欣賞“隨處得自在”[1](《五燈會元》卷13)的隨緣任運,這使他們在火風離散、肉身壞滅時,具有“來時無一物,去亦任從伊”(洞山答病僧語)的從容自在,彌漫著灑脫無拘的主體性,高蹈著自由駿發的意志。
曹洞宗禅詩,由體與用兩大哲學內核出發,産生出明暗、正偏兩大意象序列。由偏正回互的不同階位,産生出兩大意象序列的不同組合,從而形成了獨特嚴整的象喻體系。必須明確的是,曹洞宗以兼中到(正偏五位)、君臣合(君臣五位)、功功(功勳五位)、明暗同(五相)、主賓合(賓主)爲禅悟極致,達到徹悟境界之前的各種五位是爲學人設立的方便門庭。因此,對于徹悟者來說,五位只是一位,一句之中,五位全該。曹洞宗禅詩,通過相對兩大意象序列的偏正回互,啓迪人們揚棄分別意識,將相對的意識逐層剝離摒落,將正偏兩大意象序列打成一片,從而頓悟真如佛性,抛棄二元、相對、有限、虛幻、無常的世俗意象,進入一元、絕對、無限、真實、永恒的禅悟之境。從詩禅感悟的角度來說,它爲我們展示了一個嶄新的禅悟美學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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