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悟品味,采用的仍是說而未說式的運思方式,顯得宛轉搖曳,頗具含蓄隽永之致。
“智門般若體用”公案及頌古,也表征了體用圓融。《碧岩錄》第90則:
僧問智門:“如何是般若體?”門雲:“蚌含明月。”僧雲:“如何是般若用?”門雲:“兔子懷胎。”
智門的答語,分別運用了古代的兩則傳說。古傳漢江出蚌,到中秋月出,蚌浮于水面,開口含月光,感應而生出明珠。中秋有月則珠多,無月則珠少。智門借用此意來答般若體;又傳兔子屬陰,中秋月生,免子開口吞進明月的精華而懷孕,口中産兒。智門借用此意來答般若用。雪窦頌雲:
一片虛凝絕謂情,人天從此見空生。
蚌含玄兔深深意,曾與禅家作戰爭。
“一片虛凝絕謂情,人天從此見空生。”雪窦起句便頌得極好。六根湛然,虛明凝寂,不必外求,自然常光現前,壁立千仞。“絕謂情”指絕去言謂情塵。須菩提岩中宴坐,諸天雨花,是因爲他善說般若,如帝釋天所贊,“無說無聞,是真般若”。雪窦指出,須菩提善說般若,不說體用。只要理解了這點,也就理解了智門蚌含明月、兔子懷胎的意旨。
“蚌含玄兔深深意,曾與禅家作戰爭。”雖然智門之意不在言句上,但言句上卻有深遠含意,此“深深意”即是:“般若爲佛智,乃無我、無心之無分別智。此公案中,僧分別般若之體用而問,智門則以體用不離作答。即蚌含中秋之明月而生明珠,兔吞中秋之明月而懷胎,以前者爲般若之體,後者爲般若之用;然而蚌兔雖異,能照之明月則無二。蓋僧分別般若之體用,智門則超體絕用,直接以明月之無心而普照萬象,提示般若大智慧之當體。”(《佛光》第5023頁) 一般人對此“深深意”不能了解,爭來爭去,對這則公案浩浩商量,卻很少能夠真正地理解。
雪窦此頌,借用須菩提宴坐諸天雨花典故相形,使人鮮明而真切地感受到般若“絕謂情”的特征。後二句進一步掃除情解,謂“蚌含明月”、“兔子懷胎”雖有“深意”,天下禅人卻不可以情塵意想來揣度,必須以灑灑落落的襟懷來領受,方爲究竟。
(5)南北圓融
表征南北圓融、超越空間禅悟體驗的,有“不是心佛物”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28則:
南泉參百丈涅槃和尚,丈問:“從上諸聖,還有不爲人說的法麼?”泉雲:“有。”丈雲:“作麼生是不爲人說的法?”泉雲:“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丈雲:“說了也。”泉雲:“某甲只恁麼,和尚作麼生?”丈雲:“我又不是大善知識,爭知有說不說。”泉雲:“某甲不會。”丈雲:“我太殺爲爾說了也!”
本則公案發生時,南泉已參見過馬祖,正往諸方參訪名師。百丈提出這個問題,一般的人殊難應對。如果是位宗師,便會立即識破他的用心。南泉當時見地還有限,根據自己的體會說“有”,顯得魯莽輕率。百丈將錯就錯,問“什麼是不爲人說的法”,南泉說:“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可謂貪觀天上月,失卻掌中珠。百丈說:“你已經說出來了。”南泉也知道變通,便隨後一拶說:“我只這麼講,你要怎麼講?”若換了別人,未免手足無措,百丈不愧是宗師,說:“我又不是大善知識,爭知有說不說。”回答得很恰當。南泉不解,百丈又說:“我替你說得太過頭了。”本則公案中前部分兩人都是大家作略,後部分兩人都予放過。雪窦頌雲:
祖佛從來不爲人,衲僧今古競頭走。
明鏡當臺列像殊,一一面南看北鬥。
鬥柄垂,無處討,拈得鼻孔失卻口。
“佛祖從來不爲人,衲僧今古競頭走。”佛陀盡管留下了浩如恒河沙數的經典,實際上四十九年間卻未曾說一字。“不爲人”之語,意味殊深。禅宗常說不可以言句誤人。在禅宗看來,當學人問禅問道時,劈脊便棒,才是親切“爲人”處。既然佛祖不絮絮叨叨地“爲人”,禅僧卻到處奔走,問是問非,豈非南轅北轍,緣木求魚。
“明鏡當臺列象殊,一一面南看北鬥。”《法句經》頌說:“森羅及萬象,一法之所印。”悟者之心如明鏡當臺,清明地輝映萬象。每個人都有一面明鏡,森羅萬象,長短方圓,在其中一一顯現。但你要是向長短方圓上求知解,終究摸索不到。所以雪窦說雖然明鏡當臺,卻可面南看北鬥。這是絕對“無”的境界。二元意識有東西南北的區分,實則南北東西都是人爲定義出來的,是人的辨別心將這邊叫南那邊作北。人心雖有高興、傷悲、愉快,事實上是將一心分爲各種心而已,本心則非喜非憂,非善非惡。此二句頌百丈逼拶南泉“我又不是大善知識,爭知有說不說”之語。百丈之答,將邏輯思維懸擱了起來,將說與不說的對象放進了括弧裏。
“鬥柄垂,無處討,拈得鼻孔失卻口。”雪窦頌到這裏,擔心人們錯會,溺于死水,便隨說隨掃說,如今鬥杓向南低垂,天色漸曙,北鬥消失,你還向哪裏去看?你只要“拈得鼻孔”,明見自性,就會“失卻口”,廓爾忘言。否則,糾纏于言句,就與大道相遠。
此詩先以“祖佛從來不爲人”指出禅不可說的根本原則,接著以“衲僧今古競頭走”形象地描摹出參禅者踏遍千山萬水求禅問道的失誤,之後呈顯出明鏡映群像、面南看北鬥的現量境,啓發學人以慧眼作般若直觀,又擔心人們溺于死水,隨說隨掃,將讀者引向言亡慮絕的禅境。詩意一波叁折,跳宕流轉。詩的重心,在于超越說與不說之境,而躍入面南看北鬥的直觀,這是無南無北、亦南亦北的圓融互攝的境界,是華嚴珠網的至妙境。
(6)心境圓融
表達心境圓融禅悟體驗的有“百丈野鴨子”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53則:
馬大師與百丈行次,見野鴨子飛過,大師雲:“是什麼?”丈雲:“野鴨子。”大師雲:“什麼處去也?”丈雲:“飛過去也。”大師遂扭百丈鼻頭,丈作忍痛聲。大師雲:“何曾飛去?”
禅僧十二時中,時時以明心見性爲念。馬祖與百丈同行,見野鴨子飛過,馬祖當然知道是野鴨子,卻發問,問中自有深意。馬祖問“是什麼”,直示出自性絕無隱秘,頭頭顯露,是爲了使百丈把握自性的真生命而促其注意。百丈也照著現實本相答道:“是野鴨子。”若從法住法位的角度看,野鴨子即是野鴨子。但若把野鴨子當作外境並認爲它是客觀存在物,主客觀就因此分裂而陷于對立,違背了自性的本源。百丈的心隨著野鴨子飛走,是心逐境轉,馬祖遂捏他鼻孔。百丈經這一捏,豁然省悟到原來馬祖問野鴨子飛到哪裏去,並不是要研究野鴨子的去向,因爲野鴨子的動相是生滅法,馬祖是要自己在問話上體悟到遍界不曾藏、法法常顯露、不生不滅的自性。次日馬祖升堂,百丈卷席,表現了大悟之人網羅不住、自在玲珑的風致。雪窦頌雲:
野鴨子,知何許?馬祖見來相共語。
話盡山雲海月情,依前不會還飛去。
還飛去,卻把住。
雪窦劈頭便頌道:“野鴨子,知何許?”且道“野鴨子”到底有多少只?未悟之時,成群作隊;既悟之後,一只也無!“馬祖見來相共語”,頌馬祖問百丈“是什麼”,丈雲“野鴨子”。“話盡山雲海月情”,頌馬祖再問百丈“什麼處去”。馬祖點撥百丈,如山雲海月那樣自然湧出,脫體現成,百丈卻依前不會,還說“飛過去也”,再一次錯過了開悟機緣。“欲飛去,卻把住。”正當百丈心逐境遷時,馬祖大用顯發,一把捏住百丈的鼻頭,將他的錯誤方向扭轉過來。然而百丈未了解馬祖的用意,根據常識作答,等于肯定了生滅法,馬祖將他的鼻子扭痛,提醒他肯定生滅法的錯誤。在他忍痛作聲的刹那,作爲百丈的主觀和作爲野鴨子的客觀之對立就被粉碎了,百丈的分別情識也被鏟除了。
此詩以“野鴨子,知何許”的欲擒故縱式句法,引導讀者對野鴨子公案進行體悟。並以“馬祖見來相共語”重現公案情景;以“話盡山雲海月情”形容馬祖對百丈的誘導,绾合脫體現成的禅機;以“還飛去”描摹百丈口吻,神情畢現;以“卻把住”寫馬祖捏住百丈鼻頭,將其錯誤方向扭轉過來,從而凸顯了公案禅機:體得萬境悉是真如而現前時,心境一如,萬境即是自己,自己即是萬境。
《經典頌古 第四章 公案頌古與禅悟境界 叁、圓融互攝》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