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不作不食”思想略探
聖凱法師
一、序言
按照印度佛教的傳統,僧尼是屬于不生産的階層,經濟生活全部依靠民衆的布施,比丘以托缽乞食得到食物。佛教傳到中國,隨著佛教的發展,僧尼人數增加,國家財政困難,再加上僧尼素質低下,所以大量的僧尼已經成爲社會問題。這樣,當然會發生“廢佛”的不幸事件。所以,中國佛教的祖師大德以戒律精神爲基點,製定符合中國社會特點的佛教製度,便出現清規。于是,僧尼便由不生産變爲重視生産作務,而且以“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爲僧尼的生活准則。
在律典中,明文規定比丘不得掘地,如《四分僧戒本》中說:“若比丘自手掘地、教人掘者,波逸提。”《行事鈔·隨戒釋相篇·掘地戒》說不掘地有叁大好處:
《多論》,不掘地壞生,叁益:一、不惱害衆生故;二、止誹謗故;叁、爲大護佛法故。若佛不製此二戒者,國王大臣役使比丘。由佛製故,王臣息心,不複役使,得令靜緣修道,發智斷惑,是名大護。
由于不掘地有叁種好處,所以僧人不能從事生産勞動。
在東晉時代,羅什所譯出的《佛遺教經》中說到,沙門禁止的諸種行爲中,便有“安置田宅、一切種植、斬伐草木、墾土掘地”,所有田野園林生産的行爲都是被禁止的。《遺教經》在中國具有相當的權威,十分普及,唐太宗曾下令書寫《遺教經》,以作爲僧尼遵守的規範。
隨著禅宗的興盛,祖師大德開辟山林,創造了“農禅合一”的僧伽經濟製度。到了唐代中期,各種生産勞動已是禅林常課,“農禅合一”成爲固定的傳法形式。大致在唐憲宗時期,一個散置江河南北無數淺山丘壑之中的叢林體系得以確立。而對于佛陀所製定的戒律,依靠菩薩戒與僧製,以中國方式轉化成中國人的佛教,根據時代與社會環境的調整改觀,在曆史的步伐中,終于出現了中國式的戒律,即所謂“禅門清規”。
二、“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提出
禅宗史上,最先製定清規的是百丈懷海(749—814),可是懷海所製定的《百丈清規》早已散佚,無從知其原形。現存的《百丈清規》雖是同名,卻是元代所成立的《敕修百丈清規》,與唐代的《百丈清規》內容不完全一樣,這是衆所周知的。至于百丈所製定的清規是否確實存在,日本近藤良一先生說:
百丈清規當初並未以成文律存在。百丈所創的規矩被稱爲百丈清規,是在十二世紀後半,禅宗宣布成立,當時因編纂了燈史類,爲使自己的法規權威化,而出現百丈清規。
依近藤先生的說法,百丈清規是十二世紀在編纂燈史類時,將口傳的法規權威化的作法,從而對百丈清規的真實性提出懷疑。但是,中國僧團很早就存在某種形式的“僧製”以作爲生活規範,而衆多修行者共同生活時,必須要讓共住者知悉規矩,所以也就必須提示成文的規矩,始能維護叢林生活的權威。在後世燈史作者的曆史眼光中,百丈親自製定的清規,當初應該就已成文。宇井伯壽先生也認爲百丈本身有製定清規,而且《景德傳燈錄》中“百丈傳”所附錄的“禅門規式”便采用當時的百丈清規,所以,我們可以肯定百丈清規存在的真實性。
在百丈清規中最特別之處,便是將“普請法”製度化,提倡“一日不作,一日不食”,這是我們討論的重點。《敕修百丈清規》卷六說:
普請之法,蓋上下均力也,凡安衆處,有合資衆力而辦者……當思古人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之誡。
普請就是“上下均力”,也就是全山大衆齊力勞役,甚至從事生産行爲,叫做“作務”。而“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已成爲禅門的根本思想,深深地影響著後來的中國佛教。
那麼《敕修百丈清規》中所說的名言,其來源何處呢?《百丈山大智禅師語錄》中可以見到:
師凡作務,執勞必先于衆。衆皆不忍,密收作具,而請息之。師雲:吾無德,爭合勞于人,師既遍求作具不獲,而亦忘食,故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之言,流播寰宇矣。
所以,我們可以明白“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是百丈山懷海禅師的名言,成爲中國叢林的千古名訓,這標志著禅宗僧團在經濟上的獨立,擺脫了檀越依存製度的困惑。
原來,佛教僧團禁止從事生産,以乞食爲正命,而百丈積極提倡不作不食,這是基于一定時代背景而提出的。道端良秀先生認爲有內外因緣,第一外在因緣,便是對儒道二教及當政者攻擊沙門不耕不織、浪費衣食所作出的強有力的反擊;第二內在因緣,脫離佛教形式化及律法主義,在中國建設真正的佛法,這是很大的佛教革新運動之一。
佛教傳到中國,由于中國國土廣大,對勞動力的要求比較迫切,所以沙門不耕乞食爲生,當然會招來非難。如《廣弘明集》卷十叁中所載,唐代道士李仲卿《十異九迷論》其中之一“迷”即是:
若一女不織,天下爲之苦寒;一男不耕,天下爲之少食。今釋迦垂法,不織不耕,經無絕粒之法,田空耕稼之夫,教缺轉練之方,業廢機絍之婦。是知持盂振錫誰憑
左衽偏衣于何取托?故當一歲之中,饑寒總至,未聞利益,已見困窮,世不能知,其迷四也。李仲卿所攻擊的正是僧尼不耕不織,增加不生産者,從而給人民生活帶來許多困難。
從儒家當政者來說,隨著僧尼人數的增多,給國家的財政上造成困難,如唐代宗大曆十叁年(778),都官員外郎彭偃“刪汰僧道議”:
今天下僧道,不耕而食,不織而衣……一僧之食,歲計叁萬有余,五丁所出,不能致此。
所以,曆來的廢佛法難事件,其中大部分原因是由于寺院經濟的膨脹,形成與國家財政對抗性質,從而引起當政者想廢除寺院經濟,歸國家所有。
儒道二家對佛教不耕不織的攻擊,從佛教界來說,則做出一定的回應,如法琳《辯正論》對李仲卿第四迷的回答:
謀道不先于食,守信必後于饑。是以桀溺矜耕,孔子譬諸禽獸;樊須學稼,仲尼譏于小人。稷下無位而招祿,高其賢也;黔婁非仕而獲賜,尚其清也。善人之道,何必耕稼。
法琳則是從古來儒道聖人的事迹,認爲修道比經濟問題更加重要,並且從佛教的叁世因果來闡明耕與不耕各有因果。這樣的回答,在理論上雖然十分恰當,在現實社會,難以令人信服。
從佛教僧團本身來說,由于寺院經濟的長期發展,所以寺院逐漸貴族化、特權化,特別是私度僞濫僧,形成與朝廷對經濟、勞動力方面對抗的局面,引起朝廷的不滿,所以才出現“叁武一宗”的“法難”。所以,出現佛教僧團的革新運動,這也是僧團本身爲了佛教的發展而産生的自覺行爲。
但是,對于出家僧尼從事農耕作務,戒律明文禁止,所以必須突破印度戒律的限製,製定符合中國佛教的清規。自達摩以來,至百丈懷海叁百年間,禅僧居于律寺。百丈懷海清規的創立,標志著禅宗教團的正式獨立,大闡宗風。同時,中國所奉行的是大乘佛教,而實踐的是小乘佛教的戒律,百丈就是打破這矛盾局面的劃時代的禅師。所以,《宋高僧》卷十“懷海傳”中提到,懷海住在百丈山時,很多禅客前來,所以堂室十分擁擠,懷海說:
吾行大乘法,豈宜以諸部阿笈摩教爲隨行邪?或曰:《瑜伽論》、《璎珞經》是大乘戒律,胡不依隨乎。海日:吾于大小乘中,博約折中,設規務歸于善焉。乃創意不循律製,別立禅居。
所以,百丈從大小乘戒律中選擇適合中國佛教禅僧生活的戒律,從而製定成清規,使禅寺從律寺分離出來,推動禅宗教團正式走向了獨立,爲禅宗的發展給予了製度上的保證。
叁、“不作不食”理論上的證明
而允許僧尼從事農耕作務,首先必須解決兩個問題:一,不殺生戒的問題;二,修道坐禅與農耕的關系,這是困擾佛教徒生活的基本問題。農耕作務犯不殺生戒,如何解決這個矛盾?在《古宿尊語錄》,對于戒律違犯問題,百丈作了如下的說明:
問:斬草伐木,掘池墾土,爲有罪報相否?
師雲:不得定言有罪,亦不得定言無罪。有罪無罪,事在當人。若貪染一切有無等法,有取舍心在,透叁句不過,此人定言有罪;若透叁句外,心如虛空,亦莫作虛空想,此人定言無罪。
又雲:罪若作了,道不見有罪,無有是處。若不作罪,道有罪,亦無有是處。如律中本迷殺人及轉相殺,尚不得殺罪。何況禅宗下相承,心如虛空,不停留一物,亦無虛空相,將罪何處安著?
本來,戒律禁止墾田掘池伐木,因爲會犯不殺生戒。但是,百丈認爲有罪無罪由行爲者的心來決定,這是從大乘佛教的精神來闡釋農耕作務與不殺生戒的矛盾,如果能夠與空、中道相應,便無有罪過。這樣,從思想上爲僧尼從事農耕掃除了障礙。百丈的這一持戒態度,對于恪守戒律的要求而言,是革故鼎新,而對中國佛教青睐大乘菩薩戒、重戒在內心、倡無相戒法、以乘攝戒、攝戒歸禅的持戒風尚而言,又是承先啓後。
所以,百丈將“普請法”製度化,將出家修行者的生産勞動合法化。對于“作務”與“普請”,《宋高僧傳》卷十說:“行普請法,示上下均力也”,《禅林象器簽》第九類“叢軌門”中說:“忠曰:集衆作務,曰普請”,所以,作務即是勞動作業,而作務是個人行爲,普請則是大衆共同勞動,無論尊卑上下,普同平等,體現平等性、共同性、大衆性原則。
但是,出家以修道爲本,若整天于田園耕作,則與農民有何區別
這是修道與作務的矛盾問題。元代明本《幻住庵清規》中說:
公界普請,事無輕重,均力爲之,不可執坐守靜,拗衆不赴。但于作務中,不可譏呵戲笑,誇俊逞能,但心有道念,身順衆緣,事畢歸堂,靜默如故,動靜二相,當體超然,雖終日爲而未嘗爲也。
從上文我們可以看出,在禅宗的思想中,作務與坐禅,動靜二相,無二無別。因爲在作務中,不得戲笑,專心存念道業,行動隨順衆緣,歸禅堂後仍然如如不動,所以終日從事作務,與默然坐禅是相同的。那麼,作務便不是農耕作業,而提升到修行的高度,成爲修行的一種形態,從而解決了修道與作務的矛盾。
同時,隨著禅宗的發展,寺院逐漸移到深山的偏僻地區,隨著施主供養的減少,寺院的經濟已經是人不敷出,再加上中國封建社會自給自足自然經濟的影響,僧團自己從事生産勞動,也是勢所必然的事情。
四、結語
從印度戒律規定僧尼不得從事生産勞動,到百丈提出“不作不食”,禅宗做出創造性的诠釋。中國禅宗祖師面對農業經濟的壓力,提供僧尼“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從而爲禅宗的發展提供了根本的適應性基礎。
中國佛教的祖師大德從大乘菩薩戒的無相戒法與以修行爲重,從理論上解決了農耕與殺生戒、修道坐禅的矛盾,攝戒歸禅,從而使“不作不食”作爲中國佛教的優良傳統而得到確立。從佛教寺院對生産作務的變化,可以看出佛教中國化在寺院經濟及戒律上的變遷,爲我們更好地了解中國佛教的特色提供了一條很好的途徑。
隨著農業經濟的解體,市場經濟的蓬勃發展,我們也看到中國佛教的寺院經濟也出現巨大的變化。但是,中國佛教界如何面對市場經濟的挑戰,而維持其宗教性與神聖性,則值得我們關注與擔憂!如何亦能像古代禅宗祖師,對市場經濟背景下的寺院經濟,作出自己的創造性诠釋,則是目前佛教界與舉術界所面對的重大課題。
《禅宗“不作不食”思想略探》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