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甘情願 -- 往事百語1 星雲法師
心甘情願
家師志開上人有兩個弟子,一個是師兄滿成法師,一個是我。但是師兄已另有師承,是受過戒後才來禮拜家師的。因此,他自謙說他只能算半個徒弟。
師兄在年輕時,比我更苦,因爲做人老實,不很聰明,經常被人欺侮,被人冤枉,像小媳婦一樣,每天要做很多的事情,要受很多的委屈。有時,被罵、被怪得太多了,我看不過去,上前安慰他,他總是很泰然的對我說道:「沒有關系,那些都是我心甘情願的!」
他的忍耐,他的無爭,他說話曠達的語氣、磊落的胸襟,令我欽佩不已,我于是將這句「心甘情願」的話,牢記在心。
後來,在十年的參學期間裏,我也飽受無情的打罵與無理的要求,尤有甚者,嚴苛封閉的叢林教育,非但隔絕了一切外緣,連眼見耳聞也受到限製。不准看,不准說,這對于一個正值求知欲旺盛、充滿好奇心的青少年而言,可以說是莫大的考驗;而物質之奇缺、作務之辛勞,更是令人難以想象!我所以能夠安住身心,不以爲苦,就是憑著師兄的一句「心甘情願」,作爲我的座右銘。出家,是我心甘情願的;讀書,是我心甘情願的;苦行,是我心甘情願的;各種打罵委屈,都是我心甘情願的。因此我心平氣和地度過了十年寒暑,期間所培養的堅忍負重的性格,成就了我日後修行辦道的雄厚資糧。
我最初離開叢林時,二十一歲擔任一所鄉村國民小學的校長,我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會,只憑著因緣際會,抱持堅忍負責、「心甘情願」的認知,以勤補拙,謙沖學習,竟然也做得有聲有色。
二十二歲,出任南京華藏寺監寺時,是一九四八年。雖然明知當時國家局勢和佛教狀況已不可爲,我還是冒著生命的危險,聯合同道創辦《怒濤月刊》,奔走鼓吹革新思想,期能力挽狂瀾于既倒。盡管多次幾至死地,但是我們仍然抱著「心甘情願」爲教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的決心,屢仆屢起,愈挫愈勇。
隨著政府來臺之初,到處人心惶惶,我請求寺院給予挂單,總是遭到拒絕,甚至食宿都沒有著落。雖然當時也曾有《今日青年雜志》邀我當編輯,更有《戡戰日報》聘我爲記者,然而我自己細細思忖:既然身爲出家人,就應該把出家人做好,怎麼可以舍本逐末?因此都一一予以婉拒。多少的日子,我在饑寒交迫下度過漫漫的長夜;多少人笑我迂腐冬烘,不識時務,我還是「心甘情願」,只想一心一意作好「和尚」的本分。
後來,終于在一家寺院安頓了下來,我早起晚寐,做種種粗活:拉車買菜、擔柴運水、看守林園、跋涉收租,乃至灑掃扒糞、掩埋死屍……,雖然時常感到事務繁忙,但是爲了感謝他們的慈悲收留,我「心甘情願」以勞力作務來報答。
在工作之余,我爲教撰文。我向各大報刊投寄破邪顯正的文章,我反對政府最初取締拜拜,而建議改良拜拜,我反對宗教管理辦法,建議訂定各宗教一體遵行的宗教法。那時我除了爲教的一片赤忱之外,一無所有。
我經常看到同道們外出作完經忏佛事,攜回大包小包的供養,而我自己卻連購買紙筆的金錢都沒有著落,但是我一點兒也不羨慕,因爲只有「弘法利生」才是我畢生的志向。
有一天,正在提筆寫作時,一位常在寺中幫忙的達賢姑走來,苦口婆心地對我說:「法師!你要去工作,不然你會呒飯呷(吃)唷!」後來,我才發覺,每當我埋首讀書和撰稿時,寺衆都投以異樣的眼光。這也難怪,因爲在那個年代裏,一般人都不注重搖筆杆、爬方格子的文人。雖然如此,有識于文字般若對弘傳佛教的重要性,我還是筆耕不懈。我爲中央廣播電臺撰寫廣播稿,我爲各雜志撰寫文章,即使呒飯呷,我也「心甘情願」!
甚至爲了協助東初長老編輯《人生月刊》,我節衣縮食,自掏腰包,購買郵票稿紙,還倒貼車資,前後達六年之久。爲了辦好《今日佛教》,我也不憚辛勞,經常往返臺北宜蘭之間。多少個夜晚,我爲了撰文審稿而通宵未眠;多少次出刊,我爲了趕稿送件而粒米未進。我默默耕耘,不以爲苦,因爲我已立定志向,「心甘情願」爲佛教慧命的長存而舍身舍命!
早年,懂得爲佛教文化盡心盡力的人實在太少了。因此,對于願意助我一臂之力的文人作家,我都尊爲上賓,給予種種的款待服務;對于文字有興趣的初學者,我也不厭其煩地教導他們寫作,盡管耗時費力,我也「心甘情願」,樂此不疲。
于今,一些出版界的朋友,譬如作家鄭羽書想要發行宮廷大內典藏的佛經,我便「心甘情願」作不請之友,向故宮博物院院長秦孝儀商借;采風出版社的姚家彥要編印佛教書刊,我也幫助他行銷。甚至當年素少往來的張曼濤以及朱蔣元,我也建議他們出版《現代佛教學術叢刊》和《世界佛學名著譯叢》,並且一再贊助他們。後來,他們財政發生困難,向我求援時,我也不計嫌隙,四處爲他們籌款,不下數百萬元,助他們度過了難關。當時徒衆都不以爲然,而我爲了佛教文化的傳揚,還是「心甘情願」,力排衆議,搶救了這兩套書。今天這兩套書對佛教的貢獻,我想是有目共睹的。
從《覺世旬刊》到《普門雜志》,從「佛教文化服務處」到「佛光出版社」,從《佛光大藏經》的編纂到《佛光大辭典》的發行,叁十年來佛光山文化單位經常入不敷出,然而財務的拮據從未影響我辦理佛教文化事業的決心!
過去,我省吃儉用,每到一處,便廣爲搜集佛教文物,爲了節省運費,我抱著沈重的佛像法器、經書聖典,國內國外,上機下機,出入海關,往往引起旁人奇異的眼光,甚至被譏爲經商販賣。其實,我爲了實踐自我期許的理想和目標,「心甘情願」忍受一切難堪與汙蔑。後來,從臺北到高雄,從國內到國外,因爲我的努力,近十間的圖書館成立了,佛光山、西來寺、巴黎道場的佛教寶藏館完成了,我的心願逐漸實現,見到正信的佛教徒日漸增加,雖然數十年來屢賠不賺,還是覺得非常「心甘情願」!
我曆經動亂紛擾的年代,初來民智未開的臺灣時,目睹正信佛教之不昌,更能感受到教育的重要性。因此,當壽山寺落成時,我便決心創建壽山佛學院,以作育佛教的專業人才。信衆得知之後,無不爲我擔憂,因爲以我當時微薄的財力,光是應付平時的食宿費用,便已捉襟見肘,更遑論其他龐大的開支了。甚至有人警告我說:「師父!你會因此沒飯吃!」然而想到培養僧才的迫切性,我以爲:即使窮苦潦倒,效法武訓的乞討興學,我也「心甘情願」。
因此,我還是堅持辦學。從此我自奉更儉,每獲些微供養,便購買桌椅文具,而且時時留心延攬飽學之士來院授課。爲了籌建東方佛教學院,不主張趕經忏的我,也曾到太平間通宵誦經。在籌設中國佛教研究院研究部時,我率領學生煮飯賣面,以誠心及勞力募得資金,終于把學校辦了起來。後來,開辦國際學部英文佛學班,我不惜以高薪自海外禮聘名師來佛光山教學,管理財務的職事們常因所費不赀而大吐苦水,我何嘗不知此中的種種艱難?但是,只要人才能夠得到培養,佛法能夠弘傳世界,一切一切的犧牲奉獻,我都「心甘情願」啊!
在佛光山創辦沙彌學園,更是含辛茹苦。目睹十歲左右的孩子們,由少不更事,把他們培育到長大成人,不知花費多少的心血!但是就在他們長大之後,難過兵役一關,一個個都因爲禁不起環境的誘惑而流失于社會。每見及此,我總像失落掉什麼一般的痛心。但是只要有人申請入學,我還是欣然接受。我的弟子不忍見我經常失望難過,往往力圖阻止,並且痛切地說道:「師父!您真傻,這些孩子將來不會記住您的恩德的!」常常爭執不下時,我的一句「心甘情願」,即刻令他們爲之語塞。
二十余年後的今天,當年近五十人的沙彌,鳳毛麟角只留下慧龍、慧尚等人。目前他們都擔任佛光山的要職。雖然是播種多,收成少,我已覺得彌足堪慰。目前,佛光山的沙彌又已增至百人以上,人數何止是當年的叁倍,將來又能留住多少人才?弟子們過去所說的話又在耳邊響起:「師父!您真傻喔!」而我,還是那句話:我「心甘情願」作一個「傻瓜」!
二十九年前,我與南亭、悟一兩位法師共同創辦了智光高級商工。不料到了後來,各種信函和文件的創辦人欄中,都沒有了我這個創辦人的名字,甚至不准我派代表參與會議。一些人爲我忿忿不平,我總是一笑置之。
其實在辦學的經驗中,不能盡如人意的事還有很多,舉其荦荦大者,如:一九八○年,我在文化大學初設印度文化研究所時,不但南北往返,親自授課,還要奔走各處,募集資金,可謂辛苦至極。辦了叁屆,後來張創辦人其昀先生逝世,校方因故停辦,心血盡付流水,我始終毫無怨言,畢竟辦學培才是我「心甘情願」的!直至近來張鏡湖校長開始重視佛教文化的研究,一再希望我恢複該研究所,可見真理的光明畢竟不會永遠隱晦。
走過多年的風風雨雨,如今我在社會教育建設上,除了各地的幼稚園不算,在國外,我們有西來大學以及多所的中華學校,在國內則有六所佛教學院,還有普門中學。目前,佛光大學的籌建工作已進入緊鑼密鼓的階段,我又要開始爲教育而費心費力了。我常常自己默念:爲了作育英才,無論多麼艱困,我都「心甘情願」,面對挑戰。
文教事業固然不是立竿見影的百年大計,弘法利生也需要辛勤的耕耘,才能厥奏其功。最初,我爲構思說法的內容而殚精竭慮;我爲了爭取布教的自由而與警察頻生沖突;我以現代的活潑方式講經,而屢遭自許捍衛傳統的佛教人士非議;甚至勒緊褲帶,自貼車資來往各地弘法。
記得二十八歲那年,我到東部講演,爲節省運費,自己抱著大臺錄音機來回,結果得了嚴重的風濕腿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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