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哲學 -- 往事百語2 星雲法師著
先作牛馬,再作龍象
家師志開上人是佛教的實業家,他除了教書課徒之外,還興辦宗仰中學、棲霞律學院,同時也非常重視佛教的經濟實業發展,並效法百丈禅師的自食其力農工的修行生活,曾經整治山林、創辦農場、燒窯生産、設置染織場。家師在成立這些事業的時候,爲了要向政府辦理登記,必需湊夠人數,所以把當時十五、六歲的我也登記了進去。他恐怕我不懂得此中的意義,而有所異議或感到疑惑,還特地叮咛我說:「你將來要想作『佛門龍象』,現在就得先作『衆生牛馬』。」這句話我一直奉行不逾,回想佛門的高僧大德不都是「先作牛馬,再作龍象」嗎?
像佛世時,舍利弗尊者除講經說法之外,還負責精舍工程的監督,所以能威服群倫,助佛宣化;陀骠比丘在悟道之後,自願充任知客,每天起早待晚,提燈幫忙前來參學的比丘安單,後來感得手指發光的瑞相。唐朝的志超法師勤勞衆務,每有苦役,必事身先,晝夜克勤,攝引後學,因而得到時人擁戴,數百僧侶翕從學習,法席隆盛。道亮法師六載舂米,曾無廢惰,後來講律,聲被東夏。宋朝道法禅師白天將乞食所余,鹹施蟲鳥,夜晚則脫衣露坐,以飼蚊蚋,一日入定,見彌勒菩薩放光照耀,因而更加精勤。雪窦禅師甚至不願出示大學士曾鞏的推薦信函,甯可陸沈靈隱寺中,操持作務達叁年之久,後爲龍天推出,駐錫雪窦山資聖寺時,從此海衆雲集,宗風大揚。沩山靈佑禅師及趙州禅師更是令人敬佩,一個發願來世作老牯牛服務大衆,一個希望往生後到地獄度衆。而在社會上,以「牛馬」精神服務大衆,而終能以「龍象」之姿成就事業者,更是不勝枚舉,如王永慶以賣米白手起家,高清願從基層學徒做起,林肯童年時曾做過木工、雜工學徒,富蘭克林少年時曾擔任蠟燭工、印刷工。所謂「英雄不怕出身低」,真正的「龍象」,不怕「牛馬」般苦役的考驗;真正以衆生「牛馬」自居者,也不畏「龍象」的踐踏磨煉。
記憶中,我的一生似乎都和勞動、苦行結下不解之緣,好在我從小出生在農家,練就了結實的體力,舉凡車水、除草、牧牛、收割等莊稼人必備的本領,我都必須學習,甚至農忙之余,我還得陪著外婆開辟菜園,種植果蔬,以維持家計。記得那時,外婆就經常對我說:「有志沒志,就看燒火掃地。」不時地告誡我:「從小一看,到老一半。」要求我做事時必須認真努力。我將這些話謹記在心,一直把「工作最神聖,服務最偉大」視爲一生的格言。
出家之後,我到棲霞律學院就讀,也是從爲人添飯、管理茶水、看守山林、搬運木柴等基本作務開始學起。到了暑假,我們每天得早出晚歸到山上采無花果,以增加常住收入;寒假雖然爲期稍短,但仍然忙得不亦樂乎,尤其農曆春節的大掃除,單單擦拭全寺的玻璃就要花掉一個月的時間。每逢幹旱時期,我還發心到江邊挑水,一次來回要叁個鍾點左右。後來,到焦山佛學院繼續學業,除了上課之外,還兼作管理油燈、燒煮飯菜等事務。總之,勞動的工作從來未停息過一天。由于白天忙于勞動服務,晚上沒有照明設備,因此我就以拜佛、打坐來消磨時間,真正讀書的時間並不多,但奇怪得很,我對佛法的體會卻能夠與日俱增。現在想來,才明白那種如「牛」似「馬」般忙碌的作務生活,使我活學活用,讓我「讀」遍長老大德行事的風采,「讀」盡寺院運作的方式,「讀」通生活中修持的要訣。佛學院結業之後,我回到祖庭大覺寺,因爲那裏擁有數百畝的土地農莊,我在教書之余,又恢複兒時農家的生活,與稻麻菽麥、鋤頭耙鏟爲伍,從大自然中撷取源源不斷的資糧。
我初到臺灣時,雖然在寺院裏從事的都是一些像拉車、打水、收租、采購等粗重的事情,但是因爲一直習于勞力的工作,所以不但不覺得厭煩疲累,反而深深感念能有繼續鍛煉身心的機會。尤其最令我高興的是,盡管過去在大陸不曾有過建築道場的經驗,然而由于具備長久的農工雜務基礎,一旦有了機緣,就能夠得心應手,勝任愉快。像最初在宜蘭建設念佛會講堂時,因爲我每天觀察施工情形,對于砂石計算,門窗裝置,磚瓦搬運,刨木雕刻,澆灌水泥等了然于心,所以後來再開工興建慈愛幼稚園的時候,在土木工程方面也就十分駕輕就熟了。
我從宜蘭來到高雄之後,面對一個與宜蘭鄉鎮截然不同的城市,我必須更加兢兢業業,努力以赴。所以從高雄佛教堂到壽山寺的建築,對于一磚一瓦,一沙一石,我都不敢掉以輕心,總是觀察再觀察,研究再研究,所以在如何節省、如何趕工等細節方面,又多加一層認識,由此奠定我對土木工程的興趣。
那時,我每天除了忙著寫稿、編書、教課及一些行政事情之外,一有余暇,便關心各地建築的外觀式樣及內部設計,並且不斷地思考:「如果是我,我會如何如何去做……。」因爲有了這些概念,所以後來建設佛光山時,雖然請不起專業的工程師、建築師,只是和木工出身的蕭頂順先生在泥地上邊談話,邊計劃,既沒有辦公室,也沒有籌建處,連一張辦公桌都沒有,叁十多年來,佛光山一棟棟的建築就在路邊談話商量中一一地完成了。
記得剛辟建佛光山時,經濟十分拮據,每逢假日,我還得親自下廚,爲來山的遊客服務,希望多得一些油香,來補助建築經費。爲了節省工資,我經常將很多工作從蕭先生的手中再包回來自己做,舉凡搬運砂石、攪拌水泥等需要用力的粗活,都由我和早期的徒衆,如心平、心定、依嚴、依恒等人扛起重任,像淨土洞窟兩邊的圍牆、靈山勝境的廣場、大雄寶殿前面的成佛大道、大悲殿前面的丹墀,還有龍亭、放生池等多處地方,都是在我們師徒同心協力之下完成的作品,外觀雖不精美,但很堅固實用。像「牛馬」一樣的勞動生活不但凝聚了師徒之間的道情法愛,也錘煉著弟子們的道心悟性。
最不可思議的是,蕭頂順先生和我合作至今,叁十年來,所有建設佛光山的水泥工、木工、電工、油漆工仍然還是原班人馬,未曾換人,他也因爲承辦佛光山的多項重大工程,而成爲工程界的「龍象」,許多建築公司高薪挖角聘請他,但他還是覺得在佛光山做事,可以賺到更多的歡喜及功德,所以一一婉拒。
天生具有服務性格的我,注定我終此一生要如「牛馬」般奉獻人群。記得初到臺灣時,我雖上無片瓦覆身,下無立錐之地,但只要看到貧苦的人,我就會不顧一切,盡一己之力給予幫助。一九五二年,花蓮大地震,我連一張公車票都買不起,卻本著「人饑己饑,人溺己溺」的願心,各地行化,勸募救濟震區的災民;韓戰期間,我四處募集醫藥,設法送往韓國前線救傷;越戰之後,我發起支援購買難民船,搶救越南難民;多少次臺風過境,我和黎元譽先生搶先到災區運送食物;後來世界各國的水澇、旱荒、震災、風難,我除了召集各地信徒捐助外,自己也是罄其所有,解囊纾困,明知車水杯薪,如鹦鹉救火,但只想要盡一點微薄的心意。
由于從童年時代,我就曾經爲病患療傷喂食;弱冠之齡,也曾經爲亡者更衣安葬,對于生、老、病、死,有著特別深刻的感觸。所以一俟佛光山開山之後,我便陸續興設佛光診所、雲水醫院、佛光精舍、萬壽公墓。佛光山開山時,我將在工程土堆中挖掘出來的骨灰罐暫厝于工地草寮中,與之同寢共眠,直到萬壽堂成立之後,將它們安奉其中,才放下心中的挂念;鄉民將路邊拾來的小孩送到佛光山,常住爲他們添購新衣,送他們上學。後來,送來的小孩越來越多,大家同心協力,興建育幼院,好讓他們享有家庭的溫暖。盡管誠心奉獻,如「馬」負重,如「牛」犁田,但也只是點點滴滴,猶如微塵爪泥,無法拯救苦難重重的世界。所以,後來弘揚佛法,淨化人心,成爲我一直戮力以赴的目標。
四十多年前的臺灣,民風保守,佛教不振,現成的布教場所難得一見,即使有,也不見得肯出借作爲弘法之用,我以露天廣場作爲道場,從搬桌椅、拉電線、安裝電燈、放幻燈片中,領略到場地布置的要點;在徒步弘法、單車布教的途中,眼望山河,腳踩大地,引發不少說法的靈感;從接觸各式各樣的信徒、各行各業的民衆當中,感悟到各個階層的人所面臨的苦楚;在身經各類人爲阻難、各種天災變化中屢仆屢起,深深體會到佛法無限的妙用。五十年來,這許多的體驗躍然于心,後來,觸目遇緣無非妙谛,信手拈來皆是法語,我將之書成條目,從鄉村僻野講到國家會堂,從軍營兵團講到監所牢獄,從企業工廠講到學校會館,從家庭客廳講到機關團體,從寺院道場講到街頭巷尾,從國內山河講到國外海港,從電臺電視講到電腦網路,這一生中,不止講了千余會以上。有人說:「人永遠處于兩難的狀態,因爲活著爲自己很自私,活著爲別人又很辛苦。」而我卻有幸接受佛法的洗禮,自許爲「衆生牛馬」,在爲芸芸衆生奔波忙碌的同時,還能享有一份自利利他的法樂。
多年來,爲了對佛教文化盡棉薄之心力,我好象「牛馬」馳騁于道,一意想著如何前進,幾乎到達忘我的境界。記得拙作《釋迦牟尼佛傳》出版時,因爲寺內沒有多余的桌子,我就用板車將全部的書載到郵局的前面,一口氣包裝了兩千多本寄給讀者,當包完最後一本的時候,已是汗流浃背,濕透衣衫,郵局員工也一直催促離開,因爲他們要下班了,但那種歡喜直到現在仍回味無窮。發行一份雜志,從開始到出版,我一周多次來回印刷廠,經常日食不到兩餐,有時饑腸辘辘,也覺得興趣盎然;爲了一本新書的印行,我搭乘數小時的火車到印刷廠去看校樣。當時只有一個心願:「我要爲衆生做些事情!我要讓佛法在這片土地上生根發芽,開花結果!」所以即使一包包的書籍,一堆堆的刊物,無處收藏,我還是歡天喜地的從事佛教文化工作。有時大風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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