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秀一人收拾就足夠,根本就用不著他們幫忙,但他們既然自動來幫忙了,怎能予以拒絕呢?因此,我連說:“謝謝諸位戒兄!謝謝諸位戒兄!”他們也異口同聲地說:“戒兄何必客氣呢?我們總算有緣吧?不知不覺我們在毗盧寺已共住兩個月了,這期間大家雖然曾發生一點點不愉快的事,還不是因爲大家都年輕無知嗎?現在一聽說你要去東嶽廟了,我們都很難過!過去的事請你把它忘掉吧,我們後會有期!求學既然沒有了希望,不久我們也要各奔前程了!”我說:“是的,我們的確有緣!不然的話,我們相離何止千裏?怎麼能夠同在一個地方受戒,又同在一個地方參學呢?只可惜我們的緣太淺了些,如果緣深,我們能同在一個佛學院讀書,不是更好嗎?不過,山不轉水轉,我們只要有緣,如諸位戒兄所說,定會“後會有期”的!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完全忘掉雖是不易,然請諸位戒兄放心,我絕對不會懷恨的,但願清戒兄能原諒我就好了!”說過,大家哈哈笑了陣子,即由海秀替我拎著行李,習初師陪我到客堂告假。出了客堂,我又特別拐到大殿裏禮謝那位好心的香燈師,然後就同習初、海秀分坐黃包車去了東嶽廟。
東嶽廟的環境情形,我在《到達南京》一節中,已經大略談過,現在且談談廟裏的人事。
東嶽廟除了當家師以外,住有十四位客師,一個燒飯的(兼茶房),兩個挑經箱的香火道人,再加上我共計十九個人。因爲當家師以前曾對我說過:“你不願趕經忏,我不勉強你,在廟上幫我寫寫算算,每日給你一個單子錢”的話,所以我到東嶽廟養好疥瘡之後,即做些寫寫算算的工作,很輕松!閑下來,不是看看經,就是唸唸佛,倒覺得日子很好打發。因此,引起了少數客師們的不平,他們常冷嘲熱諷地對我說:“我們一口熱氣換一口冷氣哼了一天,也不過才拿一個單子錢!你坐在屋裏風不打頭,雨不打臉,四菜一湯吃著,細葉子茶喝著,自由自在地寫寫字,打打算盤,看看經,唸唸佛,不慌不忙,一個單子錢就到手了,你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另有一位把我挖苦得才慘哩!有一天我在練習大楷,他看了一眼,說:“憑你這一手字(說老實話,直到現在爲止,我的字還沒有一個六年級的學生寫得好看)假定再能在佛學院裏打滾出來,嘿!叢林下不爭著請你當方丈大和尚才怪哩!以咱們老鄉的關系,你當了方丈大和尚,還怕你不給咱們一個閑寮房住住?到那個時候,誰敢不讓咱們手捋著胡子喝香油?”我聽了這些話,只好向他們笑笑,一聲不響,否則的話,在東嶽廟就休想有太平日子過。
在寺院有一句:“七月裏忙和尚”的話,南京也不例外。一進七月,東嶽廟的訂佛事牌上,寫得密密麻麻的,滿得不能再滿,唸經拜忏放焰口,每天平均最少四堂。十四個客師忙得固然是“食無求飽,居無求安”;而當家師也忙得跟走馬燈兒似的,坐著黃包車轉進轉出的不停,燒飯的老趙,爲了到外邊去找人幫忙,飯也沒空燒了,好在師父們出去唸經多在事主家吃,否則也只好“枵腹從公”!這樣一來,一向“自由自在寫寫字,打打算盤,看看經,唸唸佛”的我也不能自由自在了;除了寫寫算算,招呼來廟上訂佛事的和燒香的人之外,還要面對著賬簿和鈔票,忙得簡直無法透氣!總之,大家爲了錢,都忙得頭昏腦脹,失了常態。尤其當家師,忙得他脾氣越來越大了!有一天晚上他從外面回來,一不小心被大殿的門檻子絆了一跤,即轉身狠命地把門檻子踢了兩腳,並大罵老趙:“爲什麼不在大殿門前,裝一個大些的燈泡?”
在當家師向門檻子發脾氣的第二天早上,我在外面吃過烙餅回來,看見當家師正在大殿前面的院子裏,同幾位師父們談著做佛事到外面去請人的問題。他說:“南京的規矩是:請客卿是雙單子,現在一個人給兩個半單子都請不到啦,怎麼辦?昨晚上的焰口若不是老趙臨時冒充一角的話,到手的鈔票還不是要乖乖地退還人家?”說到這兒,他一眼看到了我,好像立即得到救星似地,一把抓著我的手說:“喂,老弟!你看這樣子好不好!廟裏寫算的事還是我來想辦法,請你隨大家出堂去應付應付吧?你是知道的,八個人的佛事,如果只去七個人幹,齋主是不高興的;齋主不高興,就等于開商店得罪了顧客,這樣下去,咱們吃啥?”我說:“敲的,唸的,唱的叁樣我連一樣都不會,怎麼好去應付?”他笑笑說:“那沒有關系,不信你問問他們(他用手指著幾位客師),哪一個不是從閉口真言出來的?可是,現在他們铛、铪、木魚、鼓都敲得呱呱叫啦!你只要肯用心學,保你不到一年,就可敲放焰口的魚子了!”接著幾位客師也附和著說:“世上哪兒有天生的彌勒?自然的釋迦?不會,學呀!老實對你說吧!不管你對趕經忏如何的感想,你住在經忏位子,人家就說你是趕經忏的和尚。與其有名而無實,倒不如名實相符來得痛快!其實,既然出了家,哪一個願意把一生寶貴光陰,消耗在“嘛呢吽”上?還不是因時局逼得沒有辦法?”說過,他們又好像把“哪一個願意把一生的寶貴光陰,消耗在“嘛呢吽”上”的話忘得一幹二淨,大合唱似地,同聲高喊道:“混混算了!混混算了!怎麼不是一輩子?”使人聽了,以爲他們都似乎患著嚴重的“歇斯底裏”!
十二 談趕經忏
在環境的逼迫下,不得已,我終于跟在大衆師父們的後面出堂應付了!也就是說,我終于成爲一個“名實相符”的趕經忏和尚了!我記得很清楚,這是一九四六年陰曆七月十五日以後的事。
本來麼,經是佛陀親口所說,忏是古德依經義所造,出家人爲亡者念念經,禮禮忏,放放焰口,只要能夠如如法法、老老實實地去做,趕經忏也應該列爲自利利他的方便法門之一,有什麼不好?可惜的是,一些人把這一種自利利他的方便法門,視同相互交易的商業行業了!因此,念經、拜忏、放焰口的結果,沒有利到他人,反而害了自己和佛教!
我在南京趕了半年的經忏,曾親眼看到幾個資質優異、頗有才幹的僧青年,因爲趕經忏,染上了種種的不良嗜好,而致吐血死亡,又曾親眼看到幾處規模宏偉、道風遠播的大叢林,因爲經營經忏出些敗類的子孫,而使祖庭蒙羞!這能說不是因趕經忏而害了自己嗎?這能說不是因經營經忏而害了佛教嗎?我敢大膽地說一句:今日的僧倫不振,佛教式微,多半是受了佛事(交易式的經忏)興隆的影響。因此,我爲了奉勸初出家青年道友們,能發起“甯坐蒲團凍餓死,不作人間應付僧”的決心,知我罪我,在所不惜,而來一次“現身說法”,看看當時一些出家人趕經忏的情形,與“僧寶”兩個大字,是多麼地不協調啊!
我在南京東嶽廟正式開始趕經忏的那天,恰巧是去中央門外送殡。我們一共是七個和尚,身上一律披著用粗夏布做成的紅色忏衣,前面的兩個人敲著大铙钹,其余的五個分別拿著引磬、小木魚、铛、铪和手鼓,夾雜在送殡者的行列裏面,沒命地隨著擡棺材的往前跑,那些擡棺材的缺德鬼,似乎有意尋和尚開心,他們看著我們七個和尚快要趕上他們的時候,一聲“吆喝”,便飛也似地向前奔去!我們爲了幾個臭錢,爲了使亡者的眷屬高興,爲了使小字頭(當家師)贊賞,爲了不被擡棺材的工人小看,就必須與棺材保持著相當的距離,想與棺材保持著相當的距離,那麼,就只有不顧一切(包括身份、名譽等等)地在棺材後面“窮追不舍”了!就這樣,頭上頂著火熱的太陽,腳下踩著滾燙的柏油路,緊一陣,慢一陣地跟著棺材跑。身上披的紅色忏衣被風一吹,遠看去,每個人身上好像背著一只紅色的大皮球,樣子滑稽極了!在這當口,每見人向我們看一眼,或是笑一笑,我臉上就感到一陣子火辣辣的,趕忙把頭低下去,心想:大概他們在笑我們是“社會的寄生蟲”了吧?!
日之夕矣,送殡歸來,身上的衣服全被汗水浸透了!吃過晚飯,洗了個澡,正想躺在床上舒展一下腿腳,而當家師卻手捧著小茶壺(他不分春、夏、秋、冬、小茶壺都捧在手裏),笑逐顔開地對領單子說:“八點鍾、某府有一堂倒頭經,還要辛苦大家一趟!”在“端人家的碗,就得受人家的管”的情形下,大家心裏盡管有一千個不願意,可是,仍得乖乖地“依教奉行”。
說到念“倒頭經”,也蠻有意思。
比如說:張府裏的老太爺病得奄奄一息啦,專爲寺廟介紹佛事的齋婆,這時候就跑到廟上來請人啦。南京人對出家人的稱呼是:“和尚老爺”!但“和尚老爺”的頭銜,在齋婆們的心目中,也有著叁等九級的差別——上等的和尚老爺(方丈、住持、當家一類的人物),她們稱爲“大老官”;中等的和尚老爺(精明伶俐、年輕俊秀、能戴毗盧帽的一類人物),她們稱爲“馬馬虎虎”;下等的和尚老爺(念經是個啞和尚,吃飯跟倆和尚,打架是個傻和尚一類的人物),他們稱爲“大蘿蔔”。當然,那些賴佛吃飯,靠僧穿衣的齋婆們,她們所攀交的都是“上、中”等級的和尚老爺了;至于“大蘿蔔”一類的和尚老爺,她們是不屑理睬的。而“上、中”二等的和尚老爺,對那些齋婆們也是“奉若神明”畢恭畢敬地招待著,不這樣,他們生怕“獲罪于天,無所禱也”似的!
齋婆們跑到寺廟裏,鼓起如簧之舌,與“大老官”一類的和尚老爺,交頭接耳,如此這般地一談,“大老官”一類的和尚老爺首肯了,于是,便把“馬馬虎虎”(這兒指領單子的人)的和尚老爺請了來,說明張府的地址,和念“倒頭經”需要的人數;“馬馬虎虎”的和尚老爺,則帶著幾個比“馬馬虎虎”的和尚老爺更“馬虎”的和尚老爺;如果人數不夠應用,就再帶一兩個“大蘿蔔”一類的和尚老爺,各人夾著各人的海青,搖搖擺擺地走進張府(偶爾也坐坐汽車或黃包車)。此時張府茶房(大多數都是臨時雇用的),已很客氣地爲和尚老爺們泡好茶,擺好了茶點;于是乎,“馬馬虎虎”的和尚老爺,以“唯天爲大”的姿態,向上首一座,大腿放在二腿上搖著,一邊品茗,一邊與齋婆和齋主,“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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