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鏡錄略講上冊 (第六章)
南懷瑾教授講述
第六章 月色如水人如波
但以根羸靡鑒、學寡難周、不知性相二門,是自心之體用。
文字很明白,就是我們大家的根器太差,太弱了。“靡鑒”,看不清楚;“學寡”,學問、學識太孤陋寡聞;“難周”,不能圓滿周遍;因此不能了解性宗與相宗。
“性”即性宗、指本體、明心見性之性。“相”即唯識宗的真空妙有。真空與妙有二個不是對立,不過是自心的一體一用而已。性宗談空,是講體;相宗說有,是講用。
若具用而失恒常之體,如無水有波,若得體而阙妙用之門、似無波有水。
假使只曉得用,那麼像我們一般人沒有悟道以前,六根都在用,而亡失了恒常之體。“恒常”兩個字特別注意,因爲現在有一學派看到“恒常”兩個字,就把佛學這種觀念視爲印度婆羅門教外道,以爲是真常唯心論,認爲的確有個東西主宰生命。佛陀曾批駁這種觀念是錯誤,因所謂的“緣起”並沒有固定存在的東西做主宰,故不要看到“恒常”兩字就以爲是真常唯心論的範圍,那也是拿雞毛當令箭,搞錯了。它只是形容體用,“用”必然有“體”,有個功能,“用”從哪裏來?要找那個功能。
假定說只知道“用”,而失恒常之“體”,等于沒有水,那裏來的波浪?反過來說,有些人只明體,守著一個體,要坐時守著「空”、清淨就是“道”,今天情緒動,思想一來“道”就掉了,這都是不明理!所以“若得體而阙妙用之門”,只守著空,守一輩子幹什麼?守“空”即在抓“有”,老是抓到一個“有”,抓得死死不放幹什麼?老母雞孵蛋,久了才生出一只小雞,你坐在那裏守空,守了一萬年,出來了什麼東西?這就是不懂“體、用”的道理。
有些人會問:“那我打坐幹什麼”?打坐爲的是正心煉氣。兩腿一盤養氣,同明心見性沒有相幹。明心見性是心見,不是腿見。所以一上坐腿就開始發麻,那是你身體內部不好,氣散亂不能歸元。氣脈不通,地、水、火、風等四大雖還沒分離,已經差不多了。人一生下來以後,就開始生病;活了八十年,也病了八十年,最後等到病完了爲止。莊子講的道理一點也沒錯:“方生方死”,你剛剛生出來的一刹那,就是你開始死亡的一刹那,不過慢慢死,死到八九十年而已。
所以你坐起來難過、兩腿發麻,就該曉得你已經慢慢在死亡。坐通了以後,恢複健康,就不麻了。所以不要在兩腿、身體上做工夫,天天在這上面搞,真是“吃飽飯,沒事做”。不過,世界上有許多人飯吃飽了,不這樣幫助消化,日子還真難過!只好弄個圈圈讓他去抓,叫做“修道”,這都是道理不明。所以“若得體而阙妙用之門,似無波有水”。沒有波、那來的水;波是水變的。
且未有無波之水,曾無不濕之波,以波徹水源、水窮波末。
看來很啰嗦,又是波、又是水,好像在那裏玩文字花樣,但若以爲永明壽禅師這位南方才子光只在玩他筆下文字,那麼就被他的文字騙過去了。要注意其中的微言大義。你看到一個字毫不相幹,最高深的道理就在裏頭。一句:“曾無不濕之波”,怎樣“不濕”?水性一流動,一定濕掉。我們拿一滴水滴在幹的地方,就曉得他老人家用字之妙。世界上沒有無波之水,而且更要了解沒有不濕之波。波一啓用,就灘開了。所以我們人的本性不動念時,譬如說,睡覺睡著後,不動心(睡覺不是不動心,這裏只是拿來作個比方),此時沒“善”也沒有“惡”、沒“是”也沒“非”。只要一醒來,念頭一動,等于水一樣,一滴一動、濕起來就一片,影響有那麼大!
有一位林酒仙禅師,很怪!同濟顛和尚一樣,悟了道以後,天天喝酒。因爲故意裝瘋賣傻,法號也不取,一般人只曉得他俗家姓“林”,專門喝酒,所以稱他爲“酒仙和尚”,他有個悟道的歌(當然與永嘉禅師的證道歌不一樣),文學境界很高,其中有句很好的詩句:
一點動隨萬變,江村煙雨蒙蒙
一滴水一動,整個本體就跟著變了。他的文學境界太好,蓋住了最高的哲學道理:由體起用。
我們讀佛經,佛經上說,佛的神通智慧大到什麼程度?所有一切衆生心裏想什麼?他都知道!世界上每次雨下多少滴,他也知道。真可怕!後來我突然知道了,你若問我:“世界上雨下多少滴?”“一滴!千滴萬滴就是這麼一滴。”“一切衆生的心裏想什麼。”“亂想!”當然,我還沒成佛,這不是佛的境界,只是凡夫境界。所以你要問:“這個人想什麼?那個人想什麼?”那你慢慢去鑽吧!鑽到神經病院去,還沒鑽通呢!
“一點動隨萬變,江村煙雨蒙蒙”,你看!“江村煙雨蒙蒙”就是這一點動,可見此念的可怕!所以你們讀書要注意!將來要如何保存中國文化?讀中國古書?
這些字你們都認識,但是要知道其中的微言大義。顧亭林沒有看懂佛經,就在《日知錄》上講:佛經有如兩個空桶,一桶有水,一桶空的,倒過來倒過去,還是這一桶水。因爲他看《金剛經》“所謂佛法者,即非佛法,是名佛法”。“所謂如來者即非如來,是名如來”。都是倒過來倒過去,這有什麼看頭?他邏輯都不懂!顧先生的道德、學問、文章都好,但對不懂的東西就沒辦法,不懂就是不懂。
信口開河舟客多
又如,清朝才子袁枚,學問也很好。但他一輩子不信佛。年輕時,我喜歡他的東西,也很佩服他。爲什麼?他不敢碰佛!有位朋友看他的書後,寫信給我:袁枚講了一句外行話;佛說:“學我者死”。佛何時說過“學我者死?”我回信給他:不要上袁枚的當,才子有時會這樣,不懂的就“想當然耳”的亂蓋。他想想,大概就是這樣!因爲“涅槃”,一般字面的解釋就是死,所以“學我者死”,沒錯!但佛經並沒有這個意思。所以你不要上這個當!才子們專玩這一套。
蘇東坡二十二歲那年,去參加禮部考試。當時的主考官是歐陽修,他有兩句詩:
書有未曾經我讀,事無不可對人言。
“書有未曾經我讀”,還比較謙虛,世界上的書有些大概我還沒讀過,這表示很謙虛,但又多傲慢!“事無不可對人言”,歐陽修的修養,生平沒有做對不起人的事,任何事都敢講。蘇東坡年輕時,曾聽歐陽修寫這兩句詩。後來他去考試,剛好歐陽修當主考官。你看他怎樣來整歐陽修?當時,歐陽修出了一個題目“刑賞忠厚之至論”。考試及第後,將來是做官,做官則要盡量寬厚,不可隨便判刑。蘇東坡在文章中就引用個典故:“堯的時候,一個人犯了罪,將要被殺,堯的司法官,臬陶曰:“殺之!”向上面報告了叁次,都判他死罪。堯日:“宥之。”堯是皇帝,也將他駁下來叁次。
據說,歐陽修看考卷時,非常迷信,因爲考卷都密封,不曉得是誰寫的文章,好與壞很難斷定。古時候,是用蠟燭光,在夜裏,濕氣又重,陰陰森森,鬼影幢幢,始終看到一位穿紅袍子的,站在他前面。有時,看到一篇好文章,正想要錄取,但擡頭見到那位紅袍的影子就不敢了,因爲此人一定做了壞事,如果看完一篇文章後,再看到那位穿紅袍的點頭示意,那他就錄取了。所以,他有兩句詩:
文章千古無憑據,但願朱衣暗點頭。
歐陽修一輩子不信這些,可是這回還是信了。文章那個好?那個壞?千古以來沒有憑據,只希望前面那位穿紅袍的神仙暗中點頭,但願不會錄取錯人。
因爲以前考功名,不但考學問,在道德上更重要,這是歐陽修當時的觀念。蘇東坡的文章,大概朱衣是暗點頭。但是這個典故出自何處?這個年輕人真了不起,我沒讀過的書,他竟然知道,非錄取他不可!錄取後學生當然要拜見老師。歐陽修吩咐門下說;“有個蘇轼的新榜生求見時,立刻通報”。先一套公式化的應酬、寒喧完後,歐陽修即問起考試時所引用的典故,出自何書?蘇東坡站起來回答:“老師,我想當然爾!”我想大概是那個樣子,書上根本就沒這個記載!此時,歐陽修有如啞巴吃了記悶棍,不過心裏真欣賞這個年輕人的氣派!雖給撞上了,但只是一笑置之!
你看歐陽修的胸襟多大!(若是現代人,一定大爲光火!你還敢騙我的大罵一頓!)因此,這件事倒變成曆史典故。爲何引用這些?因古人寫作講究的是要有根據。
悟在細行裏
剛才講到“不濕之波”,一字之間,微言大義,不要輕易看過。古人用字絕不亂用。尤其年輕人,更不能玩小聰明,這全靠工失而來。多讀書,自然曉得其中的道理。
下面:“以波徹水源,水窮波末”,你看他在玩弄文字?不然,這是禅宗的話頭,每一句參透了就可以悟道:“上句指“由用歸體”,下句指“以體起用”。你研究一滴水,用科學方式,將一滴水的分子結構研究清楚後。那所有水分子的原理就抓住了,這是從小點上去參透的“波徹水源”。就如修道、做工夫、研究心性之學。念佛是個辦法,參話頭也是辦法,數息也是個辦法,什麼方式都行。但這些辦法都是由“波徹水源”,想在一點小用上,透過這點小用,破開了,見到那個本體。所以禅宗稱爲破參,把這一點打破了,一見到那個大點,就是“波徹水源”。但有些言下頓悟的人則“水窮波末”,一上來就對了。譬如,二祖去見達摩祖師,乞師安心,師回:“將心來與汝安。”二祖曰:“覓心了不可得。”師曰;“我與汝安心竟。”二祖悟了。那個就是水窮波末,見得大;但是見大以後,要修持,了生死。所以二祖到晚年,把這個擔子交給叁祖後.自己反而吊兒郎當,酒館各處亂逛。人家問他:“你是祖師,怎跑到這裏來?”他說:“我自調心,何關汝事!”我調我的心,與你有何相幹?
問題來了,一位徹悟的祖師,最後還要來調心?見得大、行履上是兩回事。像二祖這種境界是水窮波末,見著體;用上,一點小地方也要去試驗。有些修行人,拼命用功,後來一悟,即是波徹水源。
如性窮相表、相達性源,須知體用相成,性相互顯。
這兩句注意:“體用相成,性相互顯”,你們真正學佛修道用功的特別注意,有時候工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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