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樣問:
“你殺生過沒有?”
因爲剛才被打過,只有承認:
“弟子殺過!”
“你怎麼能殺生呢,真是罪過!罪過!”每說一句“罪過”,都要打上好幾下楊柳枝。
下面再有戒師,他還沒有開口,我就把頭伸出去,說:
“老師,你要打就打吧!”
正文 六、苦行(4)
所謂“有理叁扁擔,無理扁擔叁”,這種“以無理對有理,以無情對有情”的教育,就是要把你“打得念頭死”,然後才能“許汝法身活”。當初我心中雖有不服,但後來確實感覺到,這樣的訓練,讓一個人在無理之前都能委屈服從,將來在真理之前,還能不低頭接受嗎?
除無情打罵的教育以外,在五十叁天的戒期當中,每次聽戒師講話,都得跪在地上。如果是地板或地磚,倒也還好。有時候要到大雄寶殿的丹墀教授儀禮,經常一跪就是幾小時。等到起來時,地上的碎石子都嵌進皮肉裏,雖然隔了兩層的海青、袈裟和衣褲,但是鮮血還是從褲子裏滲透出來。這讓我想起在一個漫畫故事裏,講到孫悟空的修行,需要一千天的時間才能有成就。其間一百天站著不許動,一百天坐著不許動,一百天蹲著不許動,一百天跪著不許動,一百天睡著不許動,一百天除了頭以外全身浸在水中……孫悟空能大鬧天宮,神通廣大,也是苦練出來的。我想自己只不過才五十叁天,有什麼不能忍耐的呢?
不過,皮肉之苦其實還比較容易忍耐。更大的考驗是,受戒時我才十五歲,正是精力充沛,好奇心強烈的時候,對于身旁的事事物物,難免好奇地想要看一眼。但是每次只要被戒場的引禮師父看到了,楊柳枝馬上就狠狠地打在身上,並且大聲罵道:“眼睛東瞟西看的,這裏有哪一樣東西是你的?”有時候聽到一些風吹草動的聲音,也會興致勃勃地聆聽,結果又是招來一陣責打與呵斥:“把耳朵收起來!小孩子聽一些閑話做什麼?”
確實,沒什麼東西是我的!因此,我閉目不看,收耳不聽。在五十叁天的戒期中,我生活在漆黑、無聲的世界裏,但是雖然如此,我的心中卻燃起了一盞明燈,我發現世界上的一切,原來都在我們自己的心中。于是我學會了不看外而看內,不看有而看無,不看妄而看真,不看他而看己。
直到戒期結束那一天,我在長廊上睜開眼睛,忽然見到外界的青山綠水、藍天白雲,感覺真是美不勝收!尤其經過這一番反觀自照的日子,雖然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但是心裏的感覺已經和以前大不相同,山已不是山,水已不是水了。所以到了現在,我走夜路,上下樓梯,即使不用眼睛看,也能無礙自如。我甚至常覺得:用心眼去感受世間事,比用肉眼去觀察還要來得如實真切。
正文 六、苦行(5)
我在棲霞山受戒,並且參學了六年。每天的生活,大致都和戒期一樣,連上個廁所都有老師沿途監管。晚上開大靜後,一聲喝令:“趕快睡覺!”包括上廁所、脫衣服,然後躺在床上,叁分鍾之內要迅速完成,之後就不能再有半點動靜了。即使在夜裏,老師也是靜坐監管。每天早晨叁點半起床做早課,因爲早起的關系,常常感覺睡眠不足,因此早課禮拜時,往往拜下去就不知道要起來,因爲睡著了。這時糾察老師就會走到前面,踢踢頭,喝令:“起來!”
經過這樣多年的訓練,到現在我不但坐著能睡覺,連站著也能睡,甚至走路都能睡。所以經過當初嚴格要求的苦修,現在回想起來,真是獲益良多。
十八歲時,我升學上了焦山佛學院。因爲是新生,立刻被分配到大寮典座,也就是負責叁餐煮飯燒菜的職務。我擔任兩年的典座,除了擇菜、洗菜,也學會了烹調的方法。至今我對菜肴的煮法,烹調的技藝,雖不能稱爲一流,但自覺有些心得。
在焦山佛學院期間,因爲年輕,什麼事情都覺得應該當仁不讓,勇于維護正義;但也因爲心直口快,經常惹來麻煩,因此自覺應該有“禁語”的必要。剛開始自己很不習慣,不知不覺就會脫口而出,明明知道不能說話,偏偏忘記而說漏了嘴。爲了處罰自己,我經常獨自跑到大雄寶殿後面,人迹罕至的海島,掴打自己的耳光,並且自我責罵:“你真是豈有此理,自己歡喜持禁語,又沒有人勉強你,卻出爾反爾,不能持好。”
爲了根除自己的習性,務必要給自己刻骨銘心的教訓,因此我重重地處罰自己,有時打得嘴角都滲出鮮血。就這樣實踐了一年的“禁語”,這一年不講話的經驗,對于青年時代初學佛法的我,在學習過程中,有很深的意義。因爲我體會到,“禁語”不只是口中無聲,更重要的是心中無聲。有時我們受了一點委屈,表面上雖然若無其事,但是內心的不平、怨憤,卻如澎湃的浪濤一樣,發出巨大的響聲。如果我們能夠止息內心煩惱的聲音,那就是甯靜無聲的證悟世界了。
二十歲離開焦山佛學院時,我舍棄所有的衣單行囊,孑然一身回到祖庭宜興大覺寺,重新過著一無所有的生活。在此大約叁年的生活中,我編過雜志,做過小學教師,擔任過寺院的監院、住持。當時我訂立“新生活規約”,明定寺中僧衆早晚功課正常。叁餐飲食定時,不可隨便外出。雖然遭受守舊派的反對,但我自許是新一代僧衆中的佼佼者,是新時代的青年,是太虛大師的仰慕者,自覺應該有瀝血革命的勇氣。雖然這些與苦行生活沒有太大的關聯,但也可以看出我有冒險犯難的精神,有革新佛教、整頓綱紀的勇氣。只是當時諸多奮發爲教的行爲,也就不足再述了。
正文 六、苦行(6)
二十叁歲時,我又把自己所有的身外物,悉數送給同參道友,然後孑然一身來到臺灣。我在《人生百事》裏說:“一個人一生當中,應該有一至兩次,將身邊的物品全部送人,體會空無一物的境界。”所以,在我離開焦山時,以及這次來臺前的“喜舍”,對我一生的修行,幫助很大,讓我體會很深。
到了臺灣,一時舉目無親,挂單無著,我幾乎淪爲流浪的乞丐。幸虧中坜圓光寺的妙果老和尚收留了我。我忏悔此身之業障,每天過午不食、刺血寫經,同時爲圓光寺常住勞役服務,例如拉車采購,收租擔米,尤其要打井水,供應八十余名寺衆的生活用水,還要掃除廣場落葉、清理水溝、打掃廁所等。前後兩年的時間,我自覺自己雖然衣單不全,甚至只穿一件短褂過了一個嚴冬,但心中覺得溫暖安樂。當時的“行單”再加“忏悔”的行持,對一個血氣方剛、還在成長中的青年,也是非常重要的事。
在佛教裏,一般出家人的修行,大部分都是以念佛、參禅,或是自我禮拜爲密行,但每日早晚課與叁餐,“五堂功課”一定要隨衆。我在大陸的棲霞、焦山參學期間,每年到了冬天,不是打七個“佛七”,就是打七個“禅七”,每次都是四十九天。在那個還是青澀不成熟的年齡,哪裏有心去參禅念佛。只是當時在焦山,每天晚上的一支大板香,一點叁刻鍾後,都會分一個大菜包給我們。就是爲了這個大菜包,每天都盼望這支一點叁刻鍾,很長的大板香。
我住過金山及天甯的禅堂,雖然爲時不長,但我經曆了所謂“各家禅林”的風味。尤其我連續幾年到寶華山參加戒期,名義上說是當義工,實際上是想參學寶華山傳戒的儀規。寶華山傳戒,在大陸是第一風範,每年春秋季都有數百名戒子。尤其每叁年一次的有千余人參加的戒會,成就戒子的袈裟、衣缽,而稱爲“羅漢戒期”。
總說我出家時雖然年齡很小,也沒有很好的學習環境,因爲當時正逢抗戰期中,在棲霞山所過的生活,叁餐經常是水已煮開,下鍋的米在哪裏還沒有著落。晚上睡覺,美軍的飛機來轟炸,床鋪震動,整個人從床上被震得摔落到地上,甚至把床鋪都給震壞了。有幾次,我還看到飛機上的人把炸彈丟下來,所幸都沒有造成傷亡。
正文 六、苦行(7)
盡管生活艱苦,但我在佛門裏的學習,從“禅宗”的金山到天甯,“律宗”的古林律寺到寶華戒堂,“教下”的棲霞到焦山,我都曾經參學過。尤其棲霞山本來是叁論宗的道場,毀于太平天國洪楊之亂以後,宗仰上人前來複興,改爲金山寺的法脈,但實際上棲霞山有念佛堂,尤其早晚課都要念很長的楞嚴咒。
在我參學的十年當中,因爲遊走在許多叢林之間,所以也就懂得律宗、淨土宗、禅宗,甚至密宗等四大宗派的修行。可以說,我童年在佛門接受的叢林教育,用現在的話來說,等于一個軍官在陸、海、空叁軍都受訓過,資曆完整。這是當時小小年紀的我,除了爲常住勞動服務外,自己參學得來的經曆。
總計我未到臺灣之前,所參加過的“禅七”、“佛七”,應該各有五十次以上,每次都是七七四十九天,所以算起來至少也有數百個日子。後來我到了臺灣,在中坜圓光寺每年也要打七,但是這裏只打叁個七,不打七個七。
一九五叁年我到宜蘭之後,在雷音寺前後二十六年,每年都要住持一次“佛七”。從早上五點第一炷香開始,一直到晚上圓滿,從來沒有缺席過一炷香。那時雷音寺雖小,但坐落在中山路的市中心,每次“佛七”,在家的信衆參加踴躍,遲到的人往往進不了門。尤其每年一次的“佛七”,宜蘭人簡直把它當成過年一樣,平時在外地工作的人,都會特地回鄉參加,大家念佛念得法喜充滿,當然我也非常認真。每到“佛七”,我就在紅綠招貼紙上,用毛筆寫一些念佛標語,把整個佛殿布置得煥然一新,每次總要寫上兩天,才夠貼滿佛堂。
我一生沒有練過書法,如果說我能寫毛筆字,就是在這二十六年的“佛七”當中,不但念佛,也讓我有機會寫字和信徒結緣。我寫的標語,內容大都是摘錄自《西齋淨土詩》,如:
一朵蓮含一聖胎,一生功就一華開;
稱身璎珞隨心現,盈器酥酡逐念來。
正文 六、苦行(8)
遙指家鄉落日邊,一條歸路直如弦;
空中韻奏般般樂,水上華開朵朵蓮。
不向娑婆界上行,要來安養國中生;
此非念佛工夫到,安得超凡願力成?
香霧八天浮蓋影,暖風吹樹作琴聲;
分明識得真如意,肯認摩尼作水晶。
一寸光陰一寸金,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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