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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掌人生▪P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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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多以後,也就是一九叁九年正月,我和母親從江都出發,沿途尋找失去音訊的父親。其時京滬路上一片蕭條,人煙稀少,到處都有日軍站崗,我們一般平民百姓,只要在肩膀上挂著一個“紅太陽”的臂章,日軍大都放行。

  正文 二、生死邊緣(4)

  我在尋父的途中,路經棲霞山寺,雖然當時年幼無知,也感覺到前途茫茫。不過大概也是我的福德因緣吧,由于戰爭,反而成就我在棲霞山剃發出家。回憶從抗戰開始到我出家,一年多的歲月裏,遊擊隊和日軍不斷在家鄉的小鎮上,進行拉鋸戰。白天日軍掃蕩,夜間遊擊隊反攻。那個時候,兒童並不知道槍炮子彈的凶殘,經常在戰爭過後,爭相跑到剛才作戰的區域,以數死屍爲樂,看誰數得最多,誰就是贏家。後來出家爲僧,回想起那一段在“生死邊緣”遊走的日子,真不知道當時是如何打發過去的。

  只是,日子雖然走過來了,但苦難並沒有完全過去。就在出家後的第六年,也就是十七歲那年,我忽然染上瘧疾。記得那時正值秋天,一般叫做“秋老虎”。根據老一輩的說法,在秋天染上瘧疾,存活的機會很少。我自己也抱著等死的心情,其實應該說死活都沒有想,因爲覺得在十七年的歲月中,人生並沒有什麼享受與快樂,所以不覺得活著很好,也不覺得死亡有什麼可怕。在那個年代裏,尤其是在深山古寺的大叢林裏,如果一個人死了,也沒有人知道,甚至連死亡證明都不必開立,只要送到山上的火葬場火化。大衆要到早晚課時,發現靈前多了一個牌位,程序多了一個靈前回向,才知道又有一個人死了。

  染患瘧疾最明顯的病兆,就是全身忽冷忽熱。當我在病榻上寒熱交加的時候,恩師志開上人不知從哪裏聽到消息,得知我已臥病半個月,特地派了方丈室的道人送來半碗鹹菜。大概因爲無鹽無油,最適合病患食用,所以後來我竟然不藥而愈。回想當時接到半碗鹹菜,我真是感激涕零。因爲自從出家以來,從未受過別人的關愛,因此雖然只是半碗鹹菜,但我內心油然生起一分感動,覺得我的師父真好。同時就在這個時候,我在心中默默發願:將來我一定要弘法利生,以報師恩。

  翌年,我升學到鎮江焦山佛學院,那是全國佛教界最高學府,一般學生很難考進。在焦山佛學院叁年的時間裏,記憶最深刻的是,二十歲那年,我全身皮膚生膿,長出一顆顆的“膿瘡”。因爲步行艱難,有一天同學們都去過堂用午齋,我一個人坐在庭院的石凳上照顧學院。忽然一對年輕的夫婦看到我,好奇地走過來問我:“你今年幾歲了?”經他這一問,我忽然想起當天正好是我的生日,所以就回答他:“我今天剛好二十歲。”問者可能沒有聽出我話中的意義,他把我的話當成“我今年二十歲”。

  正文 二、生死邊緣(5)

  在我全身長滿膿瘡的時候,我曾經想過:爲什麼會罹患這樣的惡疾呢?記得當時全身的皮膚潰爛流膿,只要穿上一件衣服,就整個粘貼在皮膚上。每回要把衣服脫下來換洗,就像脫了一層皮一樣,血肉模糊,到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很驚人。

  當時我閱讀佛教史,知道唐朝的悟達國師曾在腿上患了“人面瘡”,也就是傷口像人面一樣,甚至還有嘴巴,必須喂以飲食,才能抑止疼痛。後來遇到一位聖僧,告訴他這是業障所致,不是肉體之病。悟達國師經聖僧指點,以水洗滌,消除罪業。後來爲了啓示後人,悟達國師因此作了《慈悲叁昧水忏》,流傳至今。

  在那個青澀的年歲裏,我想起了悟達國師的故事,只有虔誠皈依觀世音菩薩,禮拜忏悔。當時也沒有人談到這種病可以醫治,但記不清是如何獲得同學給我一粒“消治膿”的藥,吃下去後隔天立刻消腫,不數日也就完全康複了。

  後來根據別人的說法,這是因爲在抗戰期間,死人的屍體浸泡在河水之中,生人飲用之後,瘴毒積在體內,經過一段時間,瘴疠之氣發作,所以産生的怪病。別人姑妄言之,我也姑妄聽之,因爲能夠不死,重新燃起再生的希望,也不禁萬分慶幸,感謝佛恩,因此更加堅定相信“佛力不可思議”。

  一九四八年,我時年二十一歲,應聘在出家的祖庭大覺寺邊上一間國民小學擔任校長。說來慚愧,我一生不但從未進過小學,連看一眼的機會都沒有。承蒙宜興教育局委任我當校長,大概因爲鄉村人才難找,他們聽說我從南京回來,以爲我必然見過世面,學有專長。其實我毫無經驗,不過爲了振興佛教,在我的生涯規劃裏,早就希望爲佛教開辦一間農場,興設一所國民義務學校。這是我期望已久的工作,如今有了這個機會,我自然全力以赴。同時我也相信“做中學”,自覺能力應該可以勝任。

  可惜,當時國共戰爭又起,經常在學校裏上課,聽到“砰”一聲槍響,知道附近又槍殺了人。不管白天或深夜,經常聽到狗吠,都讓人膽戰心驚。

  正文 二、生死邊緣(6)

  那個時候,國民黨的部隊毫無軍紀,我不知道是哪個營隊,只要他們從寺裏經過,所有牙刷、毛巾、肥皂,立刻不翼而飛,其他能順手帶走的東西,也都被那些窮苦的軍人搜刮一空。

  終于有一天,記得是一九四八年二月,半夜裏被人叫醒,睜開雙眼一看,幾十個武裝軍士用長槍短槍對著我,喝令道:“不要動!”我當時並不害怕,只是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麼軍隊。正當我還在納悶時,不由分說地已被五花大綁,強帶著跟他們在黑夜裏穿過田野,越過荒原。大約一小時後,我被帶到一所空屋,裏面早已捆綁了數十人。我一到達,其中一個看起來像是長官的樣子,大吼一聲:“把他吊起來!”所謂吊起來,就是用繩子扣著兩手的大拇指,懸空垂挂在那裏。

  我當時一聽,心想這下可能要受苦了。但是隨即看到他身旁的一位同伴在他耳邊耳語兩句,他馬上說不要吊我,只把我捆綁在一旁。于是我就待在這間空屋子裏,看到今天槍斃兩個人,明天原本健康的人,好端端地被帶出去,不多久就皮開肉綻地被用門板擡了回來。

  這時候我想到佛教說的:“眼看他人死,我心急如火;不是傷他人,看看輪到我。”就這樣到了第十一天,忽然叫到我的名字。我被用繩索捆綁著帶出空屋,也不知道將會被帶往何處。只見一路上,五步一哨,十步一崗,大家如臨大敵一般。我心想,這必定是要把我綁赴刑場,應該是要被槍決了。

  一個人面臨死亡的那一刻,心裏的感受如何?一般人很少有這種經曆。當時我並不畏懼,只是感到萬分遺憾,心想:我才二十二歲,到這個世間上來,什麼事情都還沒做,就這樣又悄悄地離開了人間。師父上人一定不知道,此刻我就要被槍決了,母親也不知道,她的這個兒子只能活到二十二歲!人生真像水泡一樣,“啵”一聲,水泡破滅了,世間一切又歸于平靜。

  這樣想著想著,已被帶到另一間屋子裏,只見裏面放著各種刑具,包括老虎凳、鐵鉗子、鐵鏈、叁角帶、狼牙棒、木棍等。我以爲免不了要受刑,如此即使沒有在刑場上被槍斃,也是活罪難逃,最後也會跟其他難友一樣,皮開肉綻地被用門板擡回去。

  正文 二、生死邊緣(7)

  但是不知道什麼原因,結果完全出乎意料之外,那位主管竟然當場釋放了我。我記得當天由師兄帶我回寺,途中所經的道路雖然屈曲,但還算平坦,可是我的雙腳卻不聽使喚,一路上就像跳舞一樣地回到寺中。我並不是因爲害怕而顫抖,只是經過十多天的關閉,兩只腳已經不善于步行了。

  我在宜興的那段歲月,被關了十多天的土牢,竟連對方是什麼黨、什麼部隊都沒有搞清楚。這時我思忖著,雖然又從“死亡邊緣”逃過一劫,但是當地的治安如此惡化,實在不宜再逗留下去,因此告別師兄,回到南京。

  在南京,初任華藏寺監院,再任住持。但因時局實在動蕩,尤其徐蚌會戰,國民黨失敗,南京已經陷入一片紛亂。在京滬的路途上,逃亡的難民之多,大家爭先恐後地搶搭交通工具,有的抱著火車頭,有的人盤踞在火車上,一腳在車內,一腳在車外。路邊的死屍隨處可見。我目睹此情此景,心生不忍,因此發願集合同道,希望組織“僧侶救護隊”,救傷恤亡。

  然而,“僧侶救護隊”豈是民間之力所能組成?只有寄望公家機關能夠成全。那時我指望“僧侶救護隊”能做一個短期的訓練,唯一可去的,就是臺灣。所以在二十叁歲那年的夏天,我領導了七十余名僧青年和一群男女青年,抵達了事前茫無所知的臺灣。只是從此我又寄身在“白色恐怖”的年代裏,行走在“生死邊緣”的險路上。

  我在一九四九年夏天來到臺灣,但是沒有入臺證,幸經前“內政部長”吳伯雄先生的尊翁,時任“警民協會”會長的吳鴻麟老先生出面爲我作保,我才得以獲准留臺。但是當時臺灣省政府聽信廣播,說大陸派遣五百位僧侶到臺灣從事間諜工作,因此我和來自大陸的一群僧青年,不分青紅皂白被分別關在臺北、桃園等地。

  其中,慈航法師被關在臺北,我和律航法師等一行十余人,被關進桃園的一所倉庫裏。有一天,忽然傳來命令,將我們綁起來拉去遊街。走了一個多小時的路程,來到一所警察局,裏面一人見狀,大罵一聲:“誰叫你們把這些和尚帶來的,趕快帶回去!”于是我們又被帶回倉庫,就此在裏面住了二十叁天。

  正文 二、生死邊緣(8)

  最後幸經孫立人將軍的夫人孫張清揚女士、曾任“臺灣省主席”吳國祯先生的父親吳經熊老先生,以及“立法委員”董正之先生、“監察委員”丁俊生先生等人營救,才把我們從鬼門關前拉了回來。

  在那個“白色恐怖”的年代裏,人民只要一經逮捕,很少能活著出去的。即使僥幸獲釋,也已遭刑求而傷筋斷骨,體無完膚了。我們雖然沒有死于冤屈,也沒有受到刑罰,但從此難獲臺灣各地寺院的信賴,他們不能接受來自大陸的僧青年。不少人到處挂單遭拒,在生存艱難的情況下,許多有爲的僧青年就這樣流失了,殊爲可惜。

  其實也難怪,因爲當時距離一九四七年發生的“二二八”事件爲時不久,我們在臺灣很自然地就遭人排斥、誤解。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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