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上,“二二八”的悲劇,是民族的不幸,當時臺灣人民死傷很多,但是大陸人士傷亡也不在少數。今日評論“二二八”事件,完全忽視大陸人民死難的事實,坦白說也並不公平。
在那一段居無定所、顛沛流離的歲月裏,我非常感謝慈航法師喊出“搶救僧寶”的口號,以及妙果老和尚對我的厚愛,特別留我在圓光寺安單。我也感恩圖報,盡力爲寺中的大衆服務。只是我在臺灣,還是一直生活在“白色恐怖”的不安之中。例如,我被邀請到臺中編《覺群周報》,這是太虛大師在抗日戰爭勝利後,于上海發行的一份刊物。我從中坜到臺中,只編了一期,聽說警察要逮捕我,嚇得我再也不敢到臺中去了。
之後,臺灣的“警備總部”經常有人密告我,有時說我偷聽大陸廣播,有時說我晚間換裝出外和人聚會。其實我一生從來沒有使用過收音機,哪裏會收聽廣播?我平時除了講經說法、弘法布教以外,也不習慣于在世俗的場合裏聚會。甚至佛光山開山以後,也有人檢舉我藏有兩百支長槍。事實上佛光山至今兩百支棍棒都沒有,哪裏有兩百支長槍呢?
曾經有一次,我在宜蘭歡迎章嘉活佛到訪,致辭時我說:“歡迎我們的領袖章嘉活佛。”治安人員竟然說我要造反,要擁護章嘉活佛當領袖。根據臺灣南區“警備總部”常持 司令說,我遭人檢舉的密函,在他那裏少說有一二尺高,可見我被人誣陷的罪名之多。所幸都能一一化解,也可以說我走在“生死邊緣”上,都能化險爲夷,平安歸來。
雖然我自身的安危難保,但我記得當時有一位陳秀平先生,服務于電力公司,被冤屈爲“匪諜”,我爲了保證他的清白,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作保。後來陳秀平先生幫我在臺北創建智光中學,並且擔任校長。另有一位李小姐,也被誣指爲“匪諜”,叁天兩頭被叫去問話,有時一問就是一整夜,有時半天,甚至一連幾天地疲勞審訊,並且還限製她的居住自由,最後也在我的全力營救下,終于獲得昭雪。
正文 二、生死邊緣(9)
我初到臺灣那幾年,記憶最深刻的,就是挂單在圓光寺時,每天早晨四點半起床,然後拉著手拉車到中坜鎮上,六時抵達市場,喚醒賣菜的小販,爲寺中八十人備辦生活所需的油鹽米菜等,來回總得五六小時。
爲了爭取時間,我也學會騎腳踏車,有時購買的東西不多,我就騎腳踏車就近到“大侖”的小街上購買。我騎腳踏車的技術並不純熟,有一天,跟往常一樣,我騎著腳踏車准備上街。當車行在羊腸小道上,忽然看到遠遠的前方,有兩位幼童迎面走來,我一急,大喊一聲:“讓開!”由于喊的聲音力道太大,人車倏地騰空彈了起來,然後掉進大約有叁層樓高的深溝裏。
由于我掉下去的時候,頭先著地,而且結結實實地撞上一塊大石頭,所以頓時頭暈目眩,眼冒金星,我只覺得天旋地轉,日月無光,心想:這下子我必死無疑!
不知經過多久,我坐了起來,看看左右,心想:“咦!人死後的世界,怎麼也和人間差不多!你看,黃土地上,石子累累;溝渠岸邊,草木萋萋。”再定睛望去,不遠的地方,已經摔得支離破碎的腳踏車,輪胎、零件散落一地。這時我才慢慢回過神來,發現原來我並沒死,還活在人間。
我摸摸全身,竟然一點傷痕也沒有,連頭上撞擊的地方,也是毫發無傷,甚至沒有疼痛的感覺。因爲沒有摔死,我不禁興奮地一躍而起,不過還是舍不得我的腳踏車,于是把散落一地的碎片,一塊塊撿起來,再拿出車後的繩索加以捆綁。我想把它當成廢鐵出售,至少也能賣個叁兩塊錢,因此就一路背回寺中。在當天的日記上,我寫下這樣一段話:“平時都是人騎腳踏車,今天我被腳踏車所騎;人騎車,車騎人,偶爾轉換一下立場,倒也公平。”
這一次從“死亡邊緣”回來,就如童年掉入冰窟一樣,僥幸自己又撿回一命,所以我在圓光寺居住一年有余,每天爲常住拉車購物,掃除四周落葉,供應六百桶井水。勞動之余,偶爾抽空寫些短文,投稿給臺北的報章雜志,一經獲得刊登,不但有些稿費,更是我生命中一份莫大的鼓勵。
在這個時期裏,我的思想上忽然生起一個妄念,認爲自己罹患了肺病,每天朝思暮想,“我患了肺痨”的念頭一直在腦海裏萦繞,身心飽受煎熬。原因是曾經聽過一位老師說,一個人如果過度辛苦勞累,營養不足時,很容易罹患肺痨。
正文 二、生死邊緣(10)
或許是自己的疑心吧,所謂“疑心生暗鬼”,疑心也能成病。我在圓光寺的這段時光裏,一面爲常住勞動服務,一面憂慮著自己的肺痨。有時候我也想,自己身強體壯,應該不會有肺痨才對!但是肺痨的陰影,仍然盤旋在心中,始終揮之不去。
直到一九五 年的冬天,正是番茄盛産季節,有人說,吃番茄可以治肺病。我一聽,太好了!那時候自己雖是一介貧僧,但買番茄的能力還有,所以一口氣買了一抽屜的番茄,有時間就吃。一段時間後,我心想:吃了那麼多的番茄,肺病應該好了吧!
實際上,我並沒有染患肺病,而是生了“疑心病”。不過我吃了番茄,心理健康了,身體也跟著健康起來。所以我感覺,世上有許多人“庸人自擾”,自己疑慮得鬼影幢幢,自然活得不安然。所謂“解鈴還須系鈴人”,人要自我調整思想,自我改正觀念,才有得救的希望。
我對佛教的傳播,一向熱心于文化、教育。一九五二年,爲了編輯《人生雜志》,我曾在臺北善導寺納骨堂骨灰龛下的櫥子裏,挂單數月之久。期間遭逢花蓮大地震,那時寺中重重疊疊直擺放到屋頂的骨灰壇,幾乎全被震下,我擔心壓到我身上,還跟那些靈骨開玩笑說:“拜托,不能壓傷我!”
地震過後,花蓮市區死傷慘重,我雖然無力無錢,但是仍用《人生雜志》的名義,四處奔波,爲花蓮災區裏那些活在“生死邊緣”的災民,聊盡綿薄之力。
佛教講“世事無常”,世間衆生有誰能不在“生死邊緣”上受著威脅呢?記得那是一九五五年,我率領宜蘭二十幾位青年信徒,爲中華佛教文化館影印《大藏經》,展開爲期四十四天的環島宣傳布教活動。一路從臺北,經花蓮、臺東而到屏東。就在臺東到屏東的碎石公路上,我怕最寶貴的一臺錄音機受不了石子路的顛簸而受損,就把這個重二十公斤以上的東西放在腿上,抱在懷中。
當經過五六小時的路程,車抵屏東後,在一間寺院挂單、禮佛時,我感到雙腿疼痛,曲伸困難。原以爲是一路上受到錄音機壓迫的結果,心想一段時間以後疼痛應該就會過去。哪知回到宜蘭,在一個小講堂的閣樓上,一躺就是一月余,疼痛不已,寸步難行,不得已,只有延醫治療。醫生診斷的結果,說我得了急性關節炎,雙腿必須立刻截肢,否則會蔓延,不但影響健康,甚至危及生命。
正文 二、生死邊緣(11)
一旁的信徒聽了,無不驚惶失色。但是我卻不自覺地生起一個歡喜的念頭,覺得雙腿鋸斷也很好,從此我就可以不必到處辛苦地奔波勞動,行腳弘法,而能安住一處,好好地著書立說,可能對我未來的生命,更有意義。
不過,鋸斷雙腿,總是茲事體大,我也沒有全然聽信醫生的建議。就這樣經過一段時日後,疼痛慢慢消除,只是長坐、跪拜時,雙膝稍感不便。醫生囑咐我要注意保暖,所以直到現在,即使再怎麼炎熱的夏天,我都穿著衛生褲,以免吹到電風扇或冷氣時,讓關節炎複發。
數年後,疼痛完全消除,至今數十年來,除了血管硬化、筋脈老化以外,絲毫沒有對我造成任何不便或影響。不過因爲自己這一生,經常在生死危難的邊緣走過,因此對生命的存活更加珍惜,更加熱愛。但也懂得要勘破它,要能逆來順受,不要計較,不要執著,所謂“山重水複疑無路”,只要你懂得轉個身,自然“柳暗花明又一村”。
經過“關節炎”的事件以後,應該是五十歲那一年,也就是一九七七年,我第一次在榮民總醫院做身體檢查。當時因爲創建佛光山的關系,小有名氣,承蒙榮民總醫院各科主任醫師對我特別厚待。經過兩天檢查後,一位主任級醫師爲我做檢查結果說明。看他似乎很爲難,幾次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很難啓口的樣子,我立刻告訴他:“檢查結果如何,直說無妨!”
醫生反問我:“你曾經跌過跤嗎?”當時五十歲的我,自信身體健壯如牛,怎麼會跌跤呢?因此很肯定地回答說:“沒有。”
醫師又問:“出家人怕死嗎?”這就不是一個很容易回答的問題了。因爲如果我說“不怕死”,感覺太過矯情,蝼蟻尚且貪生,人怎麼會不怕死呢?如果我回答“怕死”,只怕醫生要笑我是個沒有修行的出家人。我只有回答他:“死亡不是太可怕,倒是疼痛很可怕,因爲疼痛有極限,超過能忍受的極限,疼痛的反應會喊叫,會呻吟,那時可就英雄變狗熊了。”
聽了我的這番話,醫生這才直接告訴我:“你的背上有一個黑點,經過切片檢查,還不知道結果如何,不過請你明天再來複檢一次。”我說:“不行,明天我要到宜蘭,爲一位圓寂的老比丘尼達德法師舉火荼毗。”他說:“後天也沒有關系。”我說:“也不行,後天我要到高雄,有個會議要開。”
正文 二、生死邊緣(12)
醫生苦笑著對我說:“你的健康、生死,也不能不重視呀!”我只有謝謝醫生,說:“我會再來。”
從榮民總醫院回到臺北普門寺,徒弟們關心,問我檢查結果如何。我幽默地告訴大家:“我今天去切片。”他們並不懂得什麼叫“切片”,我說:“就是從身上割下一塊肉,切成一片片。”大家一聽,急忙再問:“切的是哪一塊肉?”其實這是一句玩笑的話,所謂“切片”檢查者,就是從身上采取一些組織,抹在玻璃片上,以顯微鏡觀察,以此判斷身體的健康狀況,哪裏是把肉切成一片片?只是由此可以得見,當時一般人對醫學名詞的無知,對醫療常識的見解是如何膚淺了。
經過兩個月後,我早已忘記了這件事。但是有一天北上到普門寺,徒衆告訴我,榮民總醫院來了幾次電話,一直催我複檢。我這時突然想到,醫生曾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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