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 當他說:"爸爸,大海好美。"說完贊美地歎了一口氣,我也隨他歎了一口氣。我的孩子從來無法比較,因此他認爲眼前就是最美的海了,所以歎氣。我的歎氣是,我永遠也無法告訴孩子,我少年時代眼中所見到的同一個海口是多麼美,那是他所不可能追想的。
河海的面相如此,我們差不多可以推想,那一條曾經有過輝煌人文史實的淡水,從最上遊到最下遊,幾乎全被汙染了魚蝦固已死灰。我想,也沒有人敢喝一口淡水河裏的水了,一口,想必就能致命。
誰能想到,這種變化只是十幾年的事呢?
有一位民意代表曾經在抨擊淡水河川汙染時,激動地希望主管汙染的官員去喝一口淡水河的水,他並且說出他心底最低的希望,他說:"我們不敢盼望淡水河有河清之日,但是我希望在兩千年時有人敢跳下淡水河遊泳,能做到這樣,汙染的防治主成功了。"他的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
帶孩子回臺北的時候,天色已經全黑了,我回望淡水,想起少年時代的情懷與往事,都已經去遠了,是鏡花,也是水月,由于一條河的敗壞,更感覺到那水月鏡花是虛幻不實的。
那一切的水月河歌,雖曾真實存在過,卻已默默流失,這就是無常。
無常是時空的必然進程,它迫使我們失去年輕的、珍貴的、戴著光環的歲月,那是可感歎遺憾的心情、是無可奈何的。可是,如果無常是因爲人的疏忽而留下慘痛的教訓,則是可痛恨和厭憎的。
"世界光如水月,身心皎若琉璃",這個世界的水月不再光明剔透了,做爲一個渺小的人,只有維持自心的清明,才能在這五濁的世間唱一首琉璃之歌吧!
我抱緊我的孩子,隨火車搖擺,離開了淡水,失去了一個年輕時代的故夢。
一九八六年六月十日
弘一法師是控持戒極爲深嚴的高僧,也是宋朝以還七百年間弘律最重要的一位大師。
近讀淡虛老師的《影塵回憶錄》,讀到弘一大師在湛山寺讀戒律的情景,他第一天給學生開啓,就說學律的人先要律已,不要拿戒律律人,天天只見人家不對,不見自己不對,是絕對錯誤的。
他又說。"息謗"之法,在于"無辯"越辯謗越深,倒不如不辯爲好。譬如一張白紙,忽然滴墨水,如果不去動它,它不會再往四周濺汙,假若立時要它幹淨,馬上去揩拭,結果汙染一大片。
弘一大師律已,不但口裏不臧否人物,不說人是非短長。就是他學生有犯戒做錯,他唯一的方法就是"律已"不吃飯,不吃飯並不是存心給人怄氣,而是替那做錯事的人忏悔,恨自己的德行不能感化他,一次兩次,一天兩天,幾時等你把錯改正了,他才吃飯,末了你的錯處,讓你自己去說,他一句也不開口。
他的理由是,不以戒律"律已",而去"律人",這就失去了戒律的意義了。
讀到這一段記述,真是令人歡喜贊歎,這種精神與情操實在不是平常人能夠,但這種精神是值得學習的。
生活在現代的人,人際關系之複雜已到了古人難以想象的地步,人與人之間的攀緣、糾纏,相互依賴也已到了頂點。複雜的人際關系,難免使我們對別人生出一些評判、怨氣、不滿等等,我們容易去要求別人如何如何,卻很少想到自己應該怎樣怎樣,不要說罰自己不吃飯,最好是別人都不吃飯,整碗由我來吃,恨不得天下人得的都是蠅頭,只有我得的是大利。
除此之外,現代人的議論太多,爭端與智慧成反比,終日講一百句話,九十九句都是廢話。最近有兩位居住在美國的大學教授,聽說還是數十年好友,爲了芝麻綠豆的小事,互相在報紙上貼"大字報",搞得雙方身敗名裂,在我們眼中看來,都是連篇廢話,無益世道人心。
可見,律已極難,受謗而無辯更難,現代人律人不律已,因此活得滿心怨氣;每謗必爭,所以活得非常紛亂。但是我們應該知道,要親君子,只有律已;要遠小人,只有無辯。
這個道理佛陀早就說過了,佛陀將涅槃的時候,弟子阿難問了最後四個問題,其中一個是:"師父死後,應以何爲師?"
"以戒爲師。"佛陀說。
另一個問題是:"應以何爲法?"
"默擯。"佛陀說。
"以戒爲師"是要自己來戒,不是要別人來戒。"默擯"就是"默默的擯棄",自己應離群沈默的修淨行,對一切的外緣與爭端,擯棄它!
一個人能"律已"才能反觀自照,一個人能"無辯"才能放下自在,這是生活在現代社會多麼必要的智慧!
帶孩子看京戲,才看了一個起頭,孩子就以無限詫異的神情問我:"爸爸,這些人爲什麼要化妝成爲布袋戲的人,演布袋戲呢?"
我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
想了半天只好說:"不是的,是布袋戲做成人的樣子在演人的故事呢!"
孩子立即追問:"人自己演的故事不是很好嗎?爲什麼要用布袋戲演呢?"
我說:"人演和布袋演的趣味不一樣!"
孩子說:"什麼是趣味?"
我沒有再回答,怕事情變得太複雜,影響到別人看戲的興致。
但是後來我想,在孩子清純直接的心靈裏面,所有化了濃重油彩,穿了閃亮華服,講話唱歌聲不似常人的都是戲,電視劇、京戲、歌仔戲、布袋戲之間並沒有什麼不同,連電影也是一樣,有一次看電影,他就這樣問:"爲什麼十幾個壞人拿機關槍打不到那個好人,而好人每次開槍都打死一個壞人呢?"
反正都是戲,其實也不必太計較。
但是有時我們看戲,特別能感受到:"戲比人生更真實",那是由于我們在真實的人生裏面,遇到的常是虛假地對待。甚至,有時,我們也虛假地對待了自己。
我們哭著來到這個世界,扮演了種種不同的角色,演出種種虛假的劇本,最後又哭著離開這世界。
有一部《老女人經》記載了一個年老的女人向佛陀問法的故事,這個故事非常有意思,因爲老女人所問的問題,差不多是我們都想問的問題,在下面。我把老女人的第一個問題保留文言,其余的譯成白話。
有一天,一位貧窮的老女人來到佛陀面前向佛陀頂禮後說:"我想要問一些問題,不知道可不可以?"佛陀說:"好呀!你可以問任何問題。"
老女人問說:“生從何所來?去至何所?老從何所來?去至何所?病從何所來?去至何所?死從何所來?去至何所?色、痛癢、思想、生死、識,從何所來?去至何所?眼、耳、鼻、口、身、心,從何所來?去至何所?地、水、火、風、空,從何所來?去至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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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陀回答說:"善哉!問是大快。生無所從來,去亦無所至;老無所從來,去亦無所至;病無所從來,去亦無所至;死無所從來,去亦無所至;色、痛癢、思想、生死、識,無所從來,去亦無所至;眼、耳、鼻、口、身、心,無所從來,去亦無所至;地水火風空,無所從來,去亦無所至。諸法皆如是:譬如雨木相揩,火出還燒木,木盡火便滅。"
佛陀在這裏廛了一個很需要的問題,就是人生的諸相並沒有來的地方,也沒有歸往的所在,就像鑽木取火一樣,兩枝木頭生出火來,火燒起來時燒掉了木頭,當木頭燒完後,火自然就滅去了。
說了這個答案,佛陀反問老女人:"從木頭燒完後,是從哪裏來的?又往哪裏去呢?"
老女人回答說:"因緣合,便得火;因緣離散,火便滅。"
佛陀說:"對了,一切世間的相法也是這樣,因緣合乃成,因緣離散而滅;法亦無所從來,去亦無所至。這就像眼睛看見東西就生出意念,意念和東西都是空的,並沒有所謂生成,也沒有所謂滅。"
佛陀接著又解釋說:"譬如一面鼓,不是一個東西就叫作鼓,有了鼓皮,有了撐鼓皮的木頭,還有人持著鼓槌,鼓就有了聲音。其實這鼓聲的本質是空的,未來的聲音並不存在,過去了的聲音也不存在。鼓聲不是從鼓皮出來,不是從鼓木出來,不是從鼓槌出來,也不是從人的手出來,而是會合了這幾種事物而成爲鼓聲。鼓聲從空生出也在空滅去,這就像雲上起了陰霧就會下雨,雨不是從龍身上出來,不是從龍的心中出來,而是因緣而生成的。所以諸法亦無所從來,去亦無所至。"
這一個故事很清楚地說出佛教對人生的重要觀念,就是人生諸相是由順緣所合砀,我們身體固然是因緣所合成,我們的生命與命運也是,甚至于我們的環境,我們的心動念所有的一切,何嘗濁因緣所作呢?
佛法雖然是求出世的慧解,卻對人生也有極智慧的看法,不知的人常常産生一些疑惑,就如同故事裏的老女人一樣。佛教對人究竟有什麼基本的看法呢?我想,佛教對人生的看法說起來並不複雜,第一、人生是因緣合成的;第二、人生是容易墮落的;第叁、人生是無常的;第四、人生是苦的;第五、人生是煩惱的;第六、人生是有限的。
因緣合成的人生
因爲佛教對因果、業報、輪回的看法,常被誤以爲佛教是定命論或宿命論,是消極的宗教。
其實不然,佛教闡明因果、業報、;化回的必然性,但它是站在一個因緣的基礎。
因緣是什麼呢?
佛教講緣起、講十二因緣,十二因緣就是無明、行、識、名色、六入、觸、受、愛、取、有、生、老死。人生叁世(包括過去世、現在世、未來世)就是十二因緣的循環。
我現在用一個簡單的圖表來說明:
無明(過去世的煩惱)過去所受的因
行(過去世的善惡行爲)
識(依過去世的因入胎之一念)
名色(在胎中生諸要形)
六入(胎中所成的六根)現人所受的果
觸(出胎時的觸境)
受(領受現前坐境)
愛(貪愛)
取(取著)現在所依的因
有(順因愛取感生的後有之業)
生(依現在業報而受生)未來當受的果
老死(未來身必老死)
人的生生死死不是如此,因爲過去的煩惱與業報而投胎到應生的地方,出生以後一方面領受以前的因所生的果,一方面造新的因埋下未來的果,因果循環,無窮無已。
這裏面,無明、行、識、名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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