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說起來不難,其實不易。那是由于有的人失去舌頭的能力、有的人舌頭太刁,都失去了平常心了。
我喜歡在早上吃地瓜粥,但只有自已起得更早來熬粥,因爲臺北的早餐已經沒有稀飯,連豆漿油條都快絕迹了,滿街都是粗糙的咖啡牛奶、漢堡與叁明治。
想一想,從前每天早晨吃地瓜稀飯,配醬菜、蘿蔔幹、豆腐乳是多麼幸福的事呀!那從匮乏與饑俄中體驗的真滋味,已經很久沒有了。
半畝園
從前,臺北有一家專賣小米粥的店叫“半畝園”。我很喜歡那個店名,有一種“半畝橫塘荷花開”的感覺。
第一次去半畝園,是十八歲剛上臺北那一年,一位長輩帶我去吃炸醬面和小米粥。那時的半畝園開在大馬路邊,桌椅擺在紅磚道上,飛車在旁,塵土飛揚,塵土就紛紛地落在小米粥上。
剛從鄉下十分潔淨的空氣來到合北,看到落在碗中的灰塵,不知如何下著。
長輩笑了起來,說:“就當作多加了一點胡椒吧!”然後他顧盼無礙地吃了起來。
經過這許多年,我也能在生活中無視飛揚的塵土了。就當作多加了一點胡椒吧!
百千粒米
也是沩山靈祐的故事。有一次他的弟子石霜楚圓正在篩米,被靈祐看見了,說:“這是施主的東西,不要抛撒了。”
“我並沒有抛撒!”石霜回答說。
靈祐在地上撿起一粒米,說:“你說沒有抛撒,哪,這個是什麼?”
石霜無言以對。
“你不要小看了這一粒米,百千粒米都是從這一粒生出來的!”靈祐說。
靈祐的教法真好。一個人通向菩提道,其實是與篩米無異。對一粒習氣之米的輕忽,可能生出千百粒習氣;對一粒清淨之米的珍惜,可以開展一畝福田。
拾穗
我時常會想起從前在稻田裏拾稻穗的一些鮮明的記憶。
在稻田收割的時候,大人們一行行地割稻子,我們做小孩子的跟在後面,把那些殘存的掉落的稻子一穗穗撿拾起來,一天下來,常常可以撿到一大把。
等到收割完成,更窮困的婦女會帶她們的孩子到農田拾穗,那時不是一穗一穗,而是一粒一粒了。一個孩子一天可以拾到一碗稻子,一碗稻子就是一碗米,一碗米是兩碗粥,如果
煮地瓜,就是四碗地瓜稀飯了。
父親常說:“農田裏的稻子再怎麼撿,也不會完全幹淨的。”
最後的那些,就留給麻雀了。
拾穗的經驗所給我的啓示是,不管我們的田地有多寬廣,仍然要從珍惜一粒來開始。
八萬細行
那對徽細的每一粒米保持敏感與醒覺的態度,在修行者稱爲“細行”。
也就是對徽細的惑、徽細的煩惱、徽細的習染,以及一切徽細的生命事物,也有徹底清淨的覺知。
“叁千威儀”便是從“八萬細行”來的。
徽細到什麼地步呢?
徽細到如一毫芒的意念,也要全心全力地對待。
惡的細行像宗鏡錄說的:
“一翳在目,千華亂空;一妄在心,恒沙生滅。”,
善的細行如摩诃止觀說的:
“一徽塵中,有大千經卷;心中具一切佛法,如地種、知香丸者。”
完全超越清淨的細行就像碧岩錄裏說的:
有僧問趙州:“萬法歸一,一歸何處?”
趙州說:“我在青州作一領布衫,重七斤。”
曹源一滴水
儀山禅師有一天洗澡的時候,因爲水太熱了,叫一個小弟子提一桶冷水來,把水調冷一些。
年輕的弟子奉命提水來,將洗澡水調冷以後,順手把剩下的冷水倒掉。
“笨蛋,你爲什麼浪費寺裏的一滴水?”儀山厲聲地責罵:“一切事物都有其價值,應該善加利用,即使只是一滴水,用來灑樹澆花都很好,樹茂盛、花歡喜,水也就永遠活著了。”
那年輕的弟子當下開悟,自己改名爲“滴水和尚”,就是後來日本禅宗史上偉大的滴水禅師。
在中國,把一切能承傳六祖慧能頓悟禅正法的,稱爲“曹溪一滴”或“曹源一滴水”,每一滴水就是一滴法乳。
水的大小
每一滴水看來很小,但組成四大洋的是一滴一滴的水,圓融無礙。
大海看來很大,其實也離不開一滴水。
我們呼吸的空氣也是如此。我們每吸一口空氣,都是大樹、小草,或人所吐出來的。我們每吐出一口空氣,也都輾轉往複,不會失去存在。
若知道我們喝的水不增不減,我們呼吸的空氣不淨不濁、不沈不沒,就比較能了知空性了。
蟑螂遊泳
一只蟑螂掉進抽水馬桶,在那裏掙紮、翻泳,狀甚驚懼恐慌。
我把它撈起來,放走,對它說:
“以後遊泳的時侯要小心喔!”
它稱謝而去。
大小是相對而生的。對一只蟑螂,抽水馬捅的一小捧水就是一個很大的湖泊了。
吃饅頭的方法
永春市場有山東人賣饅頭,滋味甚美。
每天散步路過,我總是去買一個售價六元的饅頭,剛從蒸籠取出,圓滿、潔白,熱騰騰的,充滿了麥香。
一邊散步回家,一邊細細地品味一個饅頭,有時到了忘我的境地,仿佛走在很廣大的小麥田裏,覺得一個饅頭也讓人感到特別的幸福。
小小
小小,其實是很好的,飲杯小茶、哼首小曲、散個小步、看看小星小月、淋些小風小雨,或在小樓裏,種些小花小木;或在小溪邊,欣賞小魚小蝦。
也或許,和小小時候的小小情人在小小的巷子裏,小小的擦肩而過,小小的對看一眼,各自牽著自己的小孩。
小小的歡喜裏有小小的憂傷,小小的別離中有小小的纏綿。
一人生的大起大落、大是大非,真的是小小的網所織成的。
小詩有味
想到蘇東坡的兩句詩:“高論無窮如鋸屑,小詩有味似連珠。”長篇大論就像鋸木頭的木屑,小小的詩歌就像一連串的珍珠,有味得多了。
“小”往往可以看到更細膩的情感,特別是寫細微之心情。陸遊有一首好詩《臨安春雨初霁》: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
青衣莫起風塵歎,猶及清明可到家。
這是典型的“輕、薄、短、小”。想想看,如果是在大廈裏聽大雨,在大街看大男人穿梭車陣賣玉蘭花,那是如何來寫詩呢?
小兒女有情長之義,大英雄有氣短之憾。送給情人的一小朵玫瑰花,其真情有時可比英雄們爭鬥于一片江山。
“時人見此一支花,如夢相似。”
一毛端現寶王刹
智者大師說:“一色一香,無非中道。”一色一香雖然微細,卻都有中道實相的本體。這就是楞嚴經說的“于一毛端現寶王刹”,那是由于事理無礙、大小相含、一多平等的緣故。
所以,智者大師的“小止觀”裏有“大境界”,一切“大師”都是從“小僧”做起。
正法眼藏裏說:
“一心一切法,一切法一心;
心即一切法,一切法即心。”
從實相看,這個世界沒有什麼是真正的小,也沒有什麼是真正的大。那是有一個心的觀照,觀大則大,觀小即小。
如來眼中的一毛端看到寶王刹,甚至每一毛孔都現出無量的叁千大千世界;如來眼中的婆娑世界,也只不過是半個庵摩羅果呀!
鋒利不動
別怕!別怕!業障雖大,自其變者而觀之,不過是塵塵刹刹;精進!精進!善根雖小,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光影灼灼。
德山宣鑒禅師說:“一毛吞海,海性無虧;纖芥投鋒,鋒利不動。”
在這廣大的菩提之路,我們就是這樣一小步一小步地走上前去。
每一年都會有小米豐收。
我們也會常常唱起小米豐收的歌呀!
那首歌或者沒有歌詞,或者含淚吟詠,但其中有至誠的祈禱、感恩、歡愉與歌頌,循環往複。
一遍又一遍。
心靈的護岸
只有媽媽的愛
像清晨的陽光
像清澈的河水
是我們心靈的永久的護岸
吃晚飯的時候,我對媽媽和哥哥說:“明天我想帶孩子去護岸走走。”他們同時擡起頭看了我一眼,點一下頭,又繼續吃飯了,那意思于我已經很明確了,就是護岸已經不值得去了。
護岸是家鄉的古迹之一,沿著旗尾溪的岸邊建築,年代並不久遠,是日據時代堆成的。築造的原因,是從前的旗尾溪經常泛濫成災,高達一丈的護岸,在雨季可以把溪水堵住,不至于淹沒農田。
旗山的護岸或者也不能算是古迹,因爲它只是由許多巨大的石頭堆疊而
成,它的特點是石頭與石頭之間並沒有黏結,只依其各自的狀態相互疊扣,石頭大小與形狀都各自不同,但是組成數公裏的護岸,卻是異常的雄偉與平整。
旗山原是平凡的小鎮,沒有什麼奇風異俗,我喜歡護岸當然是感情因素。
在我幼年的時候,護岸正好橫在我家不遠的香蕉園裏,我時常跑去上上下下地遊戲,印象是深的是,春天的時候,護岸上只有一種植物“落地生根”,全數開花時,猶如滿天的風鈴,恍如聞到叮叮當當的響聲。
在護岸底部沿著溝邊,母親種了一排芋田,夏天的芋葉像菩薩的傘蓋,高大、雄壯,有著堅強的綠色,坐在護岸上看來,芋頭的葉子真是美極了,如果站起來,綿延的蕉樹與防風的竹林、槟榔交織,都有著挺拔高挑的風格,個個擡頭挺胸。
我時常隨父母到蕉園去,自己玩久了,往往爸媽已改變工作位置,這時我會跑到護岸上居高臨下,一列列地找他們,很快就會找到,那護岸因此給我一種安全的感覺,像默默地守護著我。
我也喜歡看大水,每當暴雨過後,就會跑到護岸上看大水,水浪滔滔,淹到快與護岸齊頂,使我有一種奔騰的快感。平常時候,旗尾溪非常清澈,清到可見水裏的遊魚,澈到溪底的石頭曆曆,我們常常在溪裏戲水、摸蛤蜊、抓泥鳅,弄到滿身濕,起來就躺在護岸的大石上曬太陽,有時曬著曬著睡著了,身體一半赤一半白,爸爸總會說:“又去煎鹹魚了,有一邊沒有煎熟呢。還未翻邊就回來了。”
護岸因此有點像我心靈的故鄉,少年時代負笈臺南,青年時代在臺北讀書,每次回鄉,我都會在黃昏時沿護岸散步,沈思自己生命的藍圖,或者想想美的問題,例如護岸的美,是來自成它的自身呢?或是來自小時候感情?或者來自心靈的象征?後來發現美不是獨立自存的,美是有受者、有對象的,真實的美來自生命多元的感應道交,當我們說到美時,美就不純粹客觀,它必然有著心靈與情感的因素。
我對護岸的心情,恐怕是連父母都難以理解的,但我在護岸散步時,常會想起父母作爲農人的辛勞,他們正是我們澎湃洶湧的河流之護岸,使我即使在都市生活,在心靈上也不至于決堤,不會被都市的繁華淹沒了平實的本質。
這一次我到護岸,還征求了叁位志願軍,一個是我的孩子,兩個是哥哥的孩子,他們常聽我提到護岸是多麼的美,卻從來未去過。他們一走上護岸,我就看見他們眼裏那失望的神色了。
旗尾溪由于上遊被阻絕,變成一條很小的臭水溝,廢物、馊水、糞便的傾倒,使整個護岸一片惡臭。岸邊的田園完全被鏟除,鋪了一條産業道路,路旁蓋著失去美感、只有殼子的販厝。有好幾段甚至被圍起來養豬,必須要掩鼻才有走過的勇氣,大石上,到處都是寶特瓶、鋁罐子和塑膠袋。
走了幾公裏,孩子突然回頭問我:“爸爸,你說很美的護岸就是這裏嗎?”
“是呀,正是這裏。”心裏一股憂傷流過,不只是護岸是這樣的,在工業化以後的臺灣,許多有美感的地方不都是這樣的嗎?田園變色、山水無神,可歎的是,人都還那樣安然地,繼續把環境焚琴煮鶴地煮來吃了。
我本來要重複這樣子說:“我小時候,護岸不是這樣子的。”話到口中又吞咽回去,只是沈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向護岸的盡頭。
聽說護岸沒有利用價值,就要被拆了,故鄉一些關心古迹文化的朋友跑來告訴我,我不置可否,“如果像現在這個樣子,拆了也並不可惜呀,”我鐵了心腸說。
當我們說到環境保護的時候,一般人總是會流于技術的層面,或說:“爲子孫留下一片樂土。”或說:“我們只有一個地球。”這些只是概念性的話;其實保護環境要先保護我們的心,因爲我們有什麼樣的敗壞的環境,正是來自我們有同樣敗壞的心。
就如同鄉下一條平凡的護岸,它不只是石頭堆砌而成的,它是心靈的象征,是感情的實現,它有某些不凡的價值,但是粗俗的人,怎麼能知道呢?
我們滿頭大汗回家的時候,媽媽正在廚房裏包扁食(馄饨),正像幼年時候,她體貼地笑問:“從護岸回來了?”
“是呀,都變了,”我黯然地說。
媽媽做結論似的說:“哪有幾十年不變的事呀。”
然後,她起油鍋、炸扁食,這是她最拿手的菜之一,是因爲我返鄉,特別磨寶刀做的。
契__,油鍋突然一聲響,香味四散,我的心突然緊繃中得到纾解。幸好,媽媽做的扁食經過這數十年,味道還沒有變。
我走到鍋前,學電視的口吻說:“嗯,有媽媽的味道。”
媽媽開心地笑了,像清晨的陽光,像清澈的河水。
《有情菩提》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