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土地或者時空的變化。
另一個原因是,假花沒有旅程,它不能含苞,不能開放,不能凋零,不能與人和天地一樣走一條興謝的道路。
從那一朵紙菊花離開的時候,我知道了,人的失敗、凋零、憔悴,在某一層次上是值得感恩的。
一天是一個青春
我們每天都挂在嘴上說青春,少年憧憬青春,青年揮攉青春,中年飽受青春的壓力,老年人則只有回憶青春了。
青春!青春是什麼呢?
辭典上說:"春時草木滋茂,其色青蔥,故曰青春。因用以喻少年。"這是最簡單的解釋了。
我覺得,不只是少年有青春,中年有中年的青春,老年有老年的青春,叁歲小兒,也是青春。那是因爲心情處在一種草木滋茂的春天,那時不管什麼年紀,都有著青春。
沒有青春的青少年也多的是。
我覺得,青春並不是一個時期,而是每天都是一個青春,有這麼一天,我們身輕體健,心情柔和,充滿了對人間的愛、渴盼,與歡躍,那一天就是我們的青春。我們在一天裏不能處在這樣的峰頂,我們就算失去了一個青春了。
因此,在我的辭典裏,青春更簡單:
"日日是好日,就是青春。"
上山學劍
有一陣子,流行上山學劍,許多小學生受了武俠電影和漫畫的影響,跑到深山去學武功或劍術,使大人們非常緊張。
我也是希望上山學劍的孩子。
雖然還不至于獨自跑到無人迹的深山,也不曾從懸崖躍下,但每一次到了山上,總是夢想著在某一棵大樹背後能遇風白發飄揚的高人,然後用一種誠懇而優美的姿勢伏身下拜;每當走進一個無人的山洞,也會想這山洞是不是有一本秘笈、一珠靈丹,讓人讀了立即武功蓋世,或讓人吃了能刀槍不入?
我後來放棄了學劍的念頭,是因爲我想到:學了劍又能怎樣?能飛天遁地刀槍不入又能怎樣?
這樣想時,使我在很小的時候就回到自己的內在,知道靈丹在心中,而自己就是一本武林秘笈。
人箭
上下班時間,在人潮, 裏等紅綠燈, 最容易感受到作爲人的茫然。
綠燈亮起,大家像全部鉚足了勁的箭,同時向馬路另一邊射出,非常緊急,步伐零亂地通過了兩岸引擎呼吼的馬路,深恐在紅燈亮起時還站在馬路中央。
那時,我總有一種感覺,這些人真像箭一樣,被射向一個流動的潮水裏或一個複雜的森林裏,每個人都這麼渺小,它射出去的時候很少有人看見,它落地的時候也很少有人知道,它只是被推擠著,向前射去。
可歎息的是,如果這些人是箭,那麼他們的弓呢?他們被什麼力量所主掌?他們是不是對准了自己的方向呢?
他們是箭還不是悲哀的事,他們都失去了弓的所在,才是現代人最大的哀歌。
開頂陶俑
陶藝家做了一個形狀怪異的陶俑,它和古代的陶俑沒有太大的不同,頭頂上卻開了一個大口。
"你爲什麼給它開這麼大的口呢?"我問。
"我希望它也和陶罐、陶甕一樣可以使用。"
"這樣怪的陶俑,要用來做什麼呢?"
"這可要看是什麼人用了,沈迷酒的人可以用來盛酒,喜歡花的人可以插花,愛甜的人可以放蜜……甚至,可以做尿壺的。"陶藝家接著說:"但是要注意,陶土是有呼吸的,放過酒的就不能盛蜜了,因爲酒的味道會永遠存在裏面。"
其實,人也像開頂陶俑一樣,一個人要在胸腹間裝什麼都可以,但是一裝進去就很難改變了,這就叫做"習氣"。
惡習難去,所以慎乎始是多麼重要!
五願
我希望:
我的心是廣大的海洋,在波動中明淨深湛。
我希望:
我的心是不動的山林,在崇高處花樹表翠。
我希望:
我的心是溫柔的月光,在甯靜裏澄澈細致。
我希望:
我的心是平坦的田園,在錯落間單純遼遠。
我希望:
我的心是早晨的太陽,在旋轉時溫暖遍照。
真理
如果我們不能勇于承認錯誤,就很難觸及真理。
因爲,錯誤與真理是孿生兄弟,正如欲望是人性的發條,感情是智慧的扳機,煩惱是菩提的開關一樣。
人生裏所有永不喪失理想的勇氣,正是來自缺憾的面對;而所有登高望遠的人,都曾走過絆腳的荊棘。
此所以,菩薩是人間的英雄,他永遠站在第一線上,面對缺憾來尋找真實,並帶我們走過失敗的荊棘。
在菩薩的道路上,每一個錯誤都有意義,每一次失敗都值得感恩。
浪漫
對某些人來說,浪漫是必然。
對某些人來說,浪漫是偶然。
浪漫,是具有一些古典精神,一些理想的堅持,一些追求完美的特質,是希望在汙泥穢地裏開一朵白蓮花,在無人所知的地方還能無怨地散放自己的芳香。
浪漫,在某些層次上就是天真爛漫,是有如赤子,保有純真清白璞玉一樣的心。是不計較一切得失,不因名利有所轉動,有如白雲飛翔在藍天之上。
浪漫者必然會在這個世界受挫折,因爲他想生活在蝴蝶飛舞、繁花盛開的花園,但這世界不是花園。
可是,一個缺少浪漫者的世界,會成爲沒有文明、沒有夢想、沒有創造力、單調乏味的世界。
舞臺
有一位巨大的人
太陽如他的水晶球
有一位更大的人
太陽如他的白玉墜
還有一個更大的人
太陽如他的珍珠戒
又有一位更大的人
太陽于他有如塵沙
在陽光下我常常祈願
日光菩薩
請護念我
讓我成爲更大的人
中尉與中將
到金門訪問,來接待我們的是一位中尉,年輕、英挺、俊美,談吐優雅,辦事利落。
同行的人都很欣賞他,有人說:"你將來一定會升將軍的。"
他說:"我甯可做中尉。"
原因何在呢?
"做了將軍,年紀也大了,時間、青春都沒有了,所以年輕時就夢想做將軍,是對不起自己的青春。"他說,然後他講出一段有智慧的話:"每天好好做中尉的人,不一定會變成將軍;不過所有的將軍,都是做中尉時很努力的人。"
朝顔
小路上,紫色的牽牛花開放了,羞赧,猶帶著昨天黃昏的溫柔。
牽牛花的藤蔓,在鄉下簡直是路一樣,自由地、毫無忌憚地延伸。可是,不管它是多麼縱情,在典昏時就曲卷成一團,那時的牽牛花看起來不是睡著,而是害羞,因此也特別溫柔。
如果我們不去思考生活,生活的簡易就像牽牛花的開放,太陽升起時,有如微風吹翻了一張書頁,日頭落山時,則有如花朵飄下一片花瓣。
我們的念頭像雲一樣,有時清朗如朝霞,有時缤紛如晚雲,但不管飛得多遠,總還在天空裏。
看著牽牛花瓣緩緩地卷曲之時,我總是想,不要煩惱明天的事,只要天天努力的盛放也就好了。
花市
早上的建國假日花市,比正在打折的百貨公司還熱鬧,人聲與笑語比花開得厲害。
各種顔色的花正以一種沈默的美麗來面對欣賞的人,這些花是農人天未亮時就從鄉下載運進城,還帶著山野的清氣與田園的香味。它雖然沈默,給我的感覺是還站在高處俯望著人群,葉片上則處世不遇的淚水依然未幹。
賞花的人爲了挑選中意的盆花,也是一清早就來了,穿著比花的顔色更繁複的衣服,從水泥大樓流出來了,帶著昨日的忙碌與昨夜的宿醉,來這裏尋找田園之夢與故鄉的心情。
在都市的花市裏,每朵花都是一個人,用許多美麗掩蓋自己的心酸;每個人都是一朵花,用很多憔悴,追求一點點美麗。
這樣,人與花有了相遇的驚豔,有了緣分,互相取悅,互相悲憫。
凍霜
有一個臺語的語詞,我特別喜歡,那就是"凍霜"。
臺灣人把吝啬者稱爲"凍霜",實在是非常高明,因爲凍霜講出了小氣人之心理狀態。
我們說一個人"小氣"、"吝啬",或者廣東人說的"孤寒",總只說中人的外在表現。"凍霜"卻是由內而外的,因爲裏面凍了,外面才結成霜。一個人心裏因對社會人群寒冷而結凍,表面才會成霜,就仿佛天寒了才霜降,不會平白有霜。
大地的霜會侵害作物,心地的霜則會損壞心靈。
要凍霜的人布施財物,不在于要他拿出錢來的動作,而在于要先解凍他的心。
叭啦不噜
每年在夏天,我總會懷念起一種聲音:"叭啦不噜"。
"叭啦不噜"是從前在鄉間賣冰淇淋的流動叁輪車的聲音,車上裝著手按的喇叭,按下是叭啦,放掉是不噜。
幼年在鄉間,沒有一家是有冰箱的,南部的夏天又很炎熱,因此能吃到一點冰的東西是很享受的。在長長的夏季,我們總會在院子裏乘涼,然後遠遠地聽見一聲叭啦不噜,心就整個清涼起來,如果口袋裏正好有五角錢,就會雀躍無比,立刻沖去圍著叁輪車,買一丸叭啦不噜。
我在成年後,一到燠熱夏天午後,常不自覺想起叭啦不噜的聲音,一想起就仿佛聽見,感覺到一絲清涼。
有一些生活的聲音,雖然簡單,卻十分深刻,並帶著沁透人心的力量。
心細如發
佛陀要經典裏說過許多惡道(地獄、惡鬼、畜生)的情形,但有一個地方是佛陀很少提到的,就是阿鼻地獄,即是無間地獄、金剛地獄,也就是民間信仰說的第十八層地獄。
這個地獄是犯人殺父、殺母、殺阿羅漢、出佛身血、破和合僧五項極端罪惡的衆生所墜落的地方,爲什麼佛很少提阿鼻地獄呢?
據說,在那個地獄的痛苦佛陀提也不忍心提,只要佛陀一提到阿鼻地獄悲慘的情形,慈悲的菩薩們聽了都會傷心嘔血、悲痛欲絕、心肝碎裂。
菩薩的心細如發由此可見一斑,唯有菩薩那樣纖細、柔軟、清亮如發的心,才能真實地感受衆生所受的苦吧!
爲什麼菩薩能細微地感受生之苦呢?因爲在菩薩眼中,所有的衆生都是純潔的,都不是活該受苦的,即使極端罪惡的衆生也應該得到解救。
我們要學習菩薩,首先要學習把一切的人都看成是純潔的,如果處處都看到別人的壞品性,時時生起嫌惡之心,就表示我們自己還不夠純潔,沒有資格作爲洗滌別人膿瘡的溪水。
"我們帶一點草回去種好嗎?"帶孩子去爬山的時候,他好幾次提出了這樣的要求。
最近住在鄉下,每天黃昏的時候,如果天氣好,我總會和孩子到後山去走走,偶爾也到山下去看農人的稻田,走過泥土堅實的田埂,看著秋天的新禾在微風中生長。
對于在城市中長大的孩子,看到鄉下的一切都感到非常新鮮,尤其看到沒有看到過的東西,有一次我們在田埂上走,他說:"爸爸,我們帶一些稻子回去種好嗎?"
"爲什麼呢?"
"因爲稻子長大,我們就不必買米了,要煮飯的時候,自己摘來煮就好了。"孩子充滿期盼地說,就仿佛自己種的稻子已經長成。
"要種在哪裏呢?"我說。
"我們家不是有很多空花盆嗎?把稻子種在裏面就行了呀!"
我只好告訴他,種稻子是很艱難的工作,可不比種一般的盆景,要有一定的水土,還要有非常耐心的照顧,我們是無法在花盆裏種稻子的。
"那麼,我們種牽牛花吧!牽牛花也很美。"孩子說。
有一次,我們就摘了很多牽牛花的藤蔓,回去種在花盆,可惜不久後就都枯萎了。孩子很納悶,說:"爲什麼在野外,它們長得那麼好,我們每天澆水,反而長不出來呢?"
後來我們挖了一些酢漿草回家,酢漿草很快就長得很茂盛,可惜過了花期,開不出紫色的小花,我對孩子說:等到明年,這些酢漿草就會開出很美麗的花。
在孩子的眼裏,什麼都是美麗的,連山上的野草也不例外,我們第一次上山的時候,他簡直驚歎極了,即使是夏秋之交,山上的野草也十分繁盛,就好像是春天一樣。尤其是在夕陽之下、微風之中,每一株小草都仿佛是在金黃色的舞臺上跳舞,它們是那麼苗條而堅韌,在一種睥睨的態勢看著腳下的世界。從遠景看,野草連成一片,像絲絨一般柔軟而溫暖。
孩子看著這些草,禁不住出神地說:"爸爸,我們帶一點草回去種好嗎?"
聽到這句話時,我略微一震,"種草?"對一個出生在農家的我,這是多麼新奇而帶點荒唐的想法,我們在田野裏唯恐除草不盡,就是在花盆裏也常常把草拔除,這孩子居然想到種一盆草!
孩子看我無動于衷,用力拉我的手,說:"爸爸,你不覺得草也各花一樣美嗎?如果能種一盆草放在陽臺,它就好像在山上一樣。"
孩子的話立刻使我想到自己的粗鄙,花草本身沒有美醜,只因爲我心裏有了區別,才覺草不如花。若我能把觀點回到赤子,草不也是大地的孩子,和一切的花同樣美麗嗎?于是我說:"好吧!我們來種一盆草。"
種草就不必像種花那麼費事,我們在山上采草莖上成熟的種子,草種通常十分細小,像是海邊的沙子,可是因爲數量很多,一下子就采了一口袋。回到家裏,我們把一些曾種過花而死去的空花盆找來,一把把的草種灑在上面,澆一點水,工程很快就完成了。孩子高興得要命,他的快樂比起從花市裏買花回來種還要大得多。
一星期後,每一個花盆都長出細細絨絨的草尖,沒有經過風沙的小草,有一種純淨的淡綠,有如透明的綠水晶,而且株株頭角峥嵘,一點也不忸怩作態,理直氣壯地來面對這個與它的祖先完全不同的人世。
孩子天天都去看他親手植種的綠草,那草很快地長滿整個花盆,比陽臺上的任何一盆花還要茂盛,我們有時把草端到屋內的桌上,看起來真的一點也不比名花遜色。看著一盆盆的野草,我有時會想起我們這些從鄉野移居到城市討生活的人,盡管我們適應了盆裏的生活,其實並未改變來自鄉野的姿色,而所有的都市人,他們或他們的祖先,不都是來自鄉野嗎?只是有的人成了名花,忘記自己的所在罷了。這樣想時,常使我有一種深深的慨歎。
所有的名花都曾是鄉野的小草,即使是最珍貴的蘭花,也是從高山谷地移植而來,而那名不聞世的野草,如果我們有清明的心來看,不也和名花無殊嗎?
自然的本身是平等無二的,在鄉野的山谷我們看見了自然的宏偉;在小小的花盆裏,不也充滿了生命的神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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