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與愛的比較研究
陳星橋
一提到愛,在世人心中就會引發一種溫暖的、充滿激情的甚至神聖的感受,並很自然地將它與愛情、友愛、母愛、仁愛、博愛等詞聯系起來。這是因爲愛是一種凡人皆具的自然情感,是生命的源泉和動力,是組成家庭乃至社會的情感基礎。然而在佛教內,尤其是在出家人心中,“愛”這個詞並不可愛,甚而令人感到可怕,這是因爲佛教認爲它是一種煩惱,是衆生生死之根本,是出離苦海之魔障,因而總是將它與貪愛、愛欲、情愛、愛河、愛縛、愛火等詞聯系在一起。佛法修行的全部目的就是要使衆生愛盡情絕,生死永斷。這話讓不明佛法的人聽起來可能會驚駭不已。不過請不要害怕,佛教不會強迫人去斷愛,只是廣陳愛的過患,誘導人覺醒,從而自行斷愛,進而引發出一種平等、無染、真正的“愛”——慈悲。與衆生樂名慈,拔衆生苦名悲。經雲:“佛心者,大慈悲是。”可見慈悲與斷愛同爲佛教的根本教義。那麼慈悲與愛究竟有何異同呢?下面試將它們作一比較研究,或許會有助于我們加深對佛法的認識。
一、愛的簡別與取舍
無論是在原始佛典還是在大乘經論中,愛字及其組合詞隨處可見。由于愛字本身的含義就很豐富,因而對于不同表示的梵文和巴利文原語,譯師幾乎都譯作“愛”,從而使佛經中“愛”的語意複雜起來。例如:巴利文Chada,是愛好、願欲之意,見《雜阿含經》;梵文anunaya,tr!s!yama^n!a,均指愛的執著之意,前者見《楞伽經》,後者見《中論》;巴利文ta-n!ha^,梵文tr!s!n!a^,都表示煩惱、貪欲,由此而生起盲目的沖動。前者見《雜阿含經》,後者見《俱舍論》;巴利文mama^yita,是執著他物爲自身所有之物,語見《義足經》;梵文Ka^ma,指性愛,語見《理趣經》;梵文snehan,指父母對子女的愛,語見《佛所行贊》;梵文preman,指對一種崇高理想或真理的愛,此種用法相當普遍,自古即有。又,巴利文pema,指對他人的友情,語見《法句經》。這種種表示,意思都不一樣,其原語也相互差別,其中有一些佛教獨具的語意,爲古漢語所無,而漢譯都譯作愛,顯然佛教的傳入極大地豐富了漢語“愛”字的內涵。
愛的涵義雖然複雜,但可以歸納爲兩個總的意義。如《俱舍論》將愛分爲二種,一是有染汙的愛,即貶義的愛,如愛色、愛財、貪愛等;二是無貪染或少染汙的愛,即褒義的愛,如敬愛、信愛等。愛的貪染之義爲佛教獨具,因此《大乘義章》定義說:“貪染名愛”。愛爲十二因緣之一,爲衆生的根本煩惱。《雜阿含經》:“彼愛有故,取有,愛故緣取,取緣有,有緣生,生緣老病死憂悲苦惱。”(卷十二P.6)又雲:“彼無明不斷,愛緣未盡,身壞命終……不得解脫生老病死憂悲苦惱。”(卷十二P.35)《往生要集》則將這種愛細分爲叁種,一境界愛,臨終時于眷屬家財等起愛著心;二自體愛,臨終時于自己身體起愛著心;叁當生愛,臨終時于當來生處起愛著心。這種種愛爲修行、證果的魔障,因此《魔女經》謂魔有叁女,一名愛欲,二名愛念,叁名愛樂。《圓覺經》謂“輪回愛爲根本。”此外由“愛”連著其它字眼而成的表示染汙義的詞彙甚多,如愛誕、愛水、愛海、渴愛、愛結、愛見、愛業、愛染、愛想、愛欲、愛著等等。這種種詞均出自佛經,表明佛教對愛的本質有著深刻獨到的認識,是不共世俗的,因此可以說愛的染汙義實爲佛法中的本義,是修行斷舍的主要對象。當然愛的無貪染之義在佛典中出現得也不少,如前面提到的對崇高理想的愛:愛法(梵文dharma -preman),其它如愛道、愛育、愛果、愛敬、愛喜覺、愛語、愛惜等。這方面的意思通于世俗,或者說是愛字古漢語原義的直接運用,因而可推廣至愛國、愛教、愛社會、愛親人、愛老師以及于對人類萬物的一種關切之情。它是一種寶貴的德性,爲人類所必需。佛法不離世法,更須藉世法以弘傳,因此佛經對無貪染的愛是贊許的。當然,在佛法看來,它只是一種善法、一種方便,不是究竟的。因此,千經萬論中出現得最多的乃是“慈悲”一詞,因爲它是清淨的、平等的、圓滿究竟的。
二、慈悲爲佛法宗本
一提到慈悲,人們自然會聯想到佛教,聯想到寺廟裏供奉的那些慈眉善目的佛菩薩形象,從而産生一種莊嚴、祥和的心情。釋迦牟尼佛塑像多數都是左手下垂,右手上揚,前者名與願印,表示與衆生樂;後者爲施無畏印,表示拔衆生苦。充分展示了佛陀的慈悲胸懷。當年釋迦牟尼佛之所以出家修道,正是由悲心而引發。釋尊生長王宮,一日見到烈日下辛苦工作的農夫,饑渴疲乏而不得休息;見到耕牛被役使、被鞭策、被轭壓傷皮肉而流下血來;見到田土翻過來時,種種小蟲或受傷,或被鳥雀啄食。衆生的自相殘害,農工的艱苦,刻畫出世間的殘酷面目。釋尊內心的深切悲痛,引發了求道與解脫世間的思慮。此後釋尊又出去遊觀,見到老病死亡。從一人而了解到這是人類共有的痛苦經曆,自己也不能不如此。對此若僅爲自己著想,則引發出聲聞的厭離心。如不僅爲自己,更爲一切衆生著想,即成爲菩薩的悲憫心。釋尊是並不專爲自己著想的,所以一旦在菩提樹下徹悟了人生的真實,即踏遍恒河兩岸,到處去轉*輪、擊法鼓、吹法螺,以微妙的法音去覺悟在痛苦中的衆生。從傳記來看,釋尊的一生不外乎大慈大悲的生活,處處表露出慈悲爲本的佛心。如進一步推求釋尊的往昔修行,在“本生談”中,菩薩或以自己的雙目與人,讓別人見到光明;或投身飼虎,以保全小豹的生命;或割肉飼餓鷹以救鴿;或舍身供養梵志;或刺身血施五夜叉。如此等等,表明菩薩自始至終都以慈悲爲懷,因而能難行能行,難忍能忍,難舍能舍,因而得以成就無上佛果。
慈悲的字面意義並不複雜,由它構築的詞也不多,但它的內涵卻極爲豐富、深邃。慈悲是清淨的,這緣于佛教對貪愛的斷舍或超越;慈悲是平等的,因爲佛教對緣起法有著深切的認識;慈悲是圓滿究竟的,這緣于佛教的無邊悲願和無漏智慧的交融。當然它們彼此不是孤立的,而是相輔相成,缺一不可的。
菩薩爲什麼要慈悲衆生?如何增長慈悲心?這須從佛教的緣起法說起。從緣起法的相關性說,佛教認爲世間的一切——物質、心識、生命,都不是獨立的,是相依相成的緣起法。在依托種種因緣和合而成爲現實中的存在,雖表現爲個體的、獨立的活動,但它猶如結成的網結一樣,實在是關系的存在,因而自然要受著關系的製約。世間的一切本來如此,衆生、人類也同樣如此。由深切認識這樣的緣起事實而形成的人生觀,即是無我的人生觀、互助的人生觀、知恩報恩的人生觀,也就是慈悲爲本的人生觀。單依現生來說,人是不能離開社會而存在的。除了家庭的共同關系不說,衣食住行都由于農工的生産原料、加工製造,由于商賈的轉運供給;知識與技能的學習,學問與事業的成功,都靠著師友的助成;社會秩序的維持,公共事業的推行、安內攘外,一切都靠著政府的政治與軍事,如沒有這些因緣的和合,我們一天、一刻也難以安樂的生存。擴大來看,國與國之間、民族與民族之間又何嘗不是息息相關。現代科技的發展更增進了這種認識。甚至非人類的衆生,對于我們的生存利樂也有著直接或間接的關系。人與人之間、衆生間是這樣的密切相關,自然會生起或多或少的同情和關切。可以說,無論是佛教的慈悲,還是儒家的仁愛、墨子的兼愛、基督教的博愛,都由此發端。若進一步從時間的叁世流轉來說,一切衆生從無始以來,都與自己有著密切的關系,或爲父母或爲兄弟姐妹,或爲夫婦兒女。一切衆生對我都有恩德,因此佛教強調要報四恩——父母恩、衆生恩、國家恩、叁寶恩。基于這樣認識,佛教的慈悲要求超越于狹隘的家庭、國族、人類的界限,超越于宗教、階級和怨親的差別,生發起利樂一切衆生(慈),救濟一切衆生(悲)的報恩心行,慈悲爲道德的根源,爲道德的最高准繩,似乎神秘,而實是人心映現緣起法則而流露的關切與同情。
再從緣起法的平等性來看,緣起法是重重關系,無限的差別。由此深入觀察,可知一切法的無自性,即體現著平等一味的法性。這一味平等的法性,不是神,不是屬此屬彼,是一一緣起法的本性。由此去了達緣起法時,不再單是相依相成的關切,而是進一步的無二無別的平等。大乘法說,一切衆生與佛平等,都有成佛的可能性,即是從這法性平等的現觀中得來。在這平等一如的心境中,油然發生“同體大悲”。所以《法華經》說:“今此叁界,皆是吾有,其中衆生,悉是吾子。”大乘法中,慈悲利濟衆生的心行,盡未來際而不已,即緣于此。
依于智慧觀察的深淺和斷除貪愛的程度不同,慈悲亦有層次之別。因而佛教將慈悲分爲叁種:一、衆生緣慈:這是一般凡情的慈愛。不明我法二空,以爲實有衆生,見衆生的有苦無樂,而生起慈悲的同情。這樣的慈愛,無論是儒家的仁愛,基督教的博愛,終究是生死中事。二、法緣慈:悟解得衆生的無我性,還不能了達一切法空,這是聲聞、緣覺二乘聖者的心境。見到生死的惑、業、苦——因果鈎鎖,衆生總在流轉中不得解脫,由此而引起慈悲。叁、無所緣慈:這不像二乘那樣的但悟衆生空,以爲諸法實有;佛菩薩是徹證一切法空的。但這不是說偏證無所緣的空性,而是于徹證一切法空時,當下顯了假名的衆生。緣起的假名衆生即畢竟空,“畢竟空中不礙衆生”。因而諸佛能宴坐水月道場,大做夢中佛事,觀自在菩薩能“千處祈求千處應”,叁十二應度衆生。
由上可見,慈悲絕非簡單的與樂、拔苦,它是佛菩薩覺悟我法二空後的一種崇高心境,是大乘行果的心髓,是我們上求佛道,下化衆生的微妙法門,實爲佛法之宗本。
叁、慈悲與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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