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元禅研思錄
(日)田裏亦無著 陳星橋譯
一體一如
爲了讓初發心的人理解道元禅,我在舊著中曾舉“某賊父子”爲例,說明何謂“一體一如”。故事說父親飛去是中國頭號盜竊專家,他教育兒子飛來要與自己:“一體一如”,結果達到了其目的。當然飛來的一舉一動被要求與父親毫無出入是不可能。道元在《坐禅箴》中說的“水清徹地,魚行其內;空闊透天,鳥翔其中”的境界,才真正是“一體一如”的境界。
進入了這個境界,飛來即使掌握了不次于父親的專門技術,也不想再次爲盜了。那是困爲他真正體會到“一體一如之悟”。他“忘掉自己”的補償就是把握了“一體一如之悟”。他豁出命而得到的東西,不是任何物質性的金銀財寶所可比擬的,那是禅修者一生都在追求的東西。具體來說,如果問我豁出命選擇“覺悟”還是“寶物”,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因爲覺悟而死,還可以接受,若遺下寶物未用而死,是令人受不了的。
我之舉這個“某賊父子”的故事或許會受到一部分讀者的非難,因爲那是非道德的事體,是與佛教的“戒”相反的。我是一個比較懶散的人,不擅于說戒的意義。我的心得是以《無門關》第23則“不思善惡”爲“本來面目”,因而不象這些讀者那樣對飛來的故事特別厭惡。不過爲免招誤解,我也得談談戒定慧的問題。
戒定慧稱爲叁學,是佛教修行所必須修學實踐的根本內容。防非止惡謂之戒,止息思慮分別謂之定,破惑證真謂之慧。
白隱禅師在《坐禅和贊》中說:“大乘禅定大受贊歎,布施、持戒諸波羅密,念佛忏悔修行等,種種諸善行,盡攝于其中,”約而言之,戒慧等善行皆可統一于善定,即坐禅之中。
由隱是臨濟宗頭號宗師,而道元是日本曹洞宗的宗祖,盡管同被稱爲禅宗,其教也會有所不同,不過在坐禅的問題上意見卻是完全一致的。道元在《正法眼藏·辯道話》中對于坐禅作了如下敘述:
“宗門正傳說,這個單傳直指的佛法爲最上中之最上法門。”
“以參見知識爲首,甚至不用燒香、禮拜、念佛、修忏、看經,只管打坐就能達到身心脫落。”
“若人即使于一時之間,身口意叁業契佛心印,端坐入于叁昧,那麼遍法界皆成佛印,盡虛空無非覺悟。”
對于“戒”,道元是比較關心的。那是因爲他從中國並沒有帶回什麼現成的東西,而要開創叢林,教育徒衆,爲了維持、發展這樣的新興僧團,當然有必要製定管理這個集體的規則。
一般來說,規則、戒律往往是從消極方面考慮的,多半以惡的和不良的行爲作爲其對象。而禅家則不象那樣消極地看問題,因爲如前所述的“定”是超越“戒”的。
道元在《正法眼藏·諸惡莫作》中也祥細地談及這一點。概括來說,道元通常考慮的是規製人們的行爲,而不想使之成爲束縛人的消極性的東西。他認爲“戒定慧”是當然的統一體,是“一體一如”的。人通過坐禅,于自受用叁昧中安坐,即于坐中,所有的戒一時“現成”(圓成),即認爲“坐即戒的現成”。
現在讓我們再回味一下道元《坐禅箴》中的話:
“水清徹地,魚行其內;空闊透天,鳥翔其中。”
在這個坐禅的境界中,一切肮髒的東西是完全不允許存在的。在這樣的境界中,魚鳥隨其天性自由地生活。這正是“諸惡莫作”的世界,一個嶄新的世界,是從肮髒、陳舊、躁動的舊道德世界而透脫、現成的世界。
只管打坐
在禅法中,坐禅是最重要的修行。道元說“只管打坐”,就是說僅僅坐禅就包含了禅的全部。
在《坐禅箴》中,道元對坐禅作了多方面的論述,其開頭就有藥山禅師的問答:
有一天藥山禅師正在坐禅,有僧來問:
“您思量著什麼呢?”藥山答:
“思量個不思量的。”僧問:
“不思量的如何思量?”藥山答:
“非思量。”
從上述分案可知,坐禅中有叁種心境:(1)思量,(2)不思量,(3)非思量。
所謂“思量”就是對眼前事物的合理性思考;“不思量”則是將某種思慮沖散的模模糊糊的思想狀態,是一種思緒停頓的狀態。所謂思量個不思量的,就是觀照這種狀態,也可以簡單地說爲“不思量”。
現代人對于什麼事都忌諱“模糊不清”,因此尋求具有論理性意義的思想狀態——思量,因而我們現代人都是“理性人”。
禅與此相反,表現爲“不立文字”。禅不喜歡和呵斥“思量”這種“起伏的思慮”,而要求達到沒有起伏躁動的精神狀態,這就是“不思量”。之所以呵斥,是因爲不能期待由“思量”産生什麼精神升華。
通過禅修,由“不思量”能得到“非同尋常的思想境界”稱爲“非思量”。所謂“非同尋常的思想境界”,是擺脫了個人狹隘心胸的思想境界,是“使于萬法得證”的境界。換句話說,就是“佛之智慧”,是與萬法融爲一體的境界。
前面反複提到的“透脫”即“不思量”,“現成”即“非思量”。否定“思量”稱爲“不思量”由超越被否定的“思量”而産生更好的思量,即爲“非思量”,因而“非”不是否定詞,而是具有深意的肯定詞。
否定常識,進而把握更好的立場(非),這就是禅。
在《坐禅箴》中,我有一個長期不能理解的地方就是宏智禅師和道元禅師的詩,二詩論述的都是魚和水、鳥與空。對于坐禅爲何要例舉魚和水、鳥和空呢?其深意令人摸不著。特別是道元的詩有這樣一段:
“魚遊泳時象魚遊,鳥飛翔時如鳥飛。”
這完全是超脫于我們常識的一種思考方法,正因爲如此,才有必要學習這種認識方法。這是道元的核心,表現了他坐禅的特點。
在《坐禅箴》中,除藥山禅師的問答外,還例舉了馬祖與南嶽的對話。
馬祖是南嶽禅師的高足,他總是專心坐禅。南嶽知是法器,往問“大德坐禅圖什麼?”馬祖答:“圖作佛。”南嶽于是撿一磚在庵前石上磨,馬祖見了就問:“磨作什麼?”南嶽答:“磨作鏡。”馬祖說:“磨磚豈能成鏡?”南嶽則以諷刺的口氣反問:“磨磚既不能成鏡,坐禅豈得成佛?”
對于以上二人的問答,道元認爲,若能坐下來就能直接成佛,即所謂“坐佛”。道元常常強調“只管打坐”,依據的就是這種認識。
道元以透脫、現成爲中心,始終強調“只管打坐”。因此只有依靠坐禅,才能徹底認識他難以理解的思想。
寂滅爲樂
關于道元的著作,我認爲它有兩大特點:
1、它是一本珍貴的關于生命的書;
2、同時它又是一本難解難入的書。
我研究道元已有50年,這個觀點至今也沒改變。在這漫長的時期裏,我國不僅在政治經濟方面,幾乎在所有的領域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盡管如此,道元的著作作爲“生命的書”依然不斷給予我生存的勇氣和智慧。而在第二點上,我至今仍痛感自己力量不足。但我一點也不氣餒,今後仍將以有限的生命研究道元。
前些時我因白內障動了手術,遵從醫囑每天注意靜養,除了坐禅,什麼也不幹,持續保持著安靜,禅悅的生活,天天處于“寂滅爲樂”的境地。
所謂“寂滅”就是遠離迷惑的境界,是“寂靜”、“涅槃”、“覺悟”的別名,是我長期以來追求的目標。如果在這種狀態下死去,則成爲保持永久覺悟的死。在有限的生命中,悟是一時性的,因此保持“寂滅爲樂”的境界而死是最理想的了。這種死就是寂滅,是永恒的悟,絕對不退失的悟。可是人們本能地不希望“永遠透脫”,比起覺悟而死來,無論多麼迷惑也希望生存著。人不論是否意識到,總是追求理想地活著、理想地死去。我從年青時起就在追求這一目標,反反複複地追求,有幸的是接觸到了道元的著作。對于生死,道元說:
“超生脫死是佛家一大事因緣。”
“諸佛之大道,究竟之處即爲透脫、現成。”
“生是一時性的,死也是一時性的,猶如冬和春,冬去春來,春移夏至。”
“生也全機現,死也全機現。”
禅主張“生死一如”,對生的情形和死的情形不加區別,即認爲死生是絕對的統一的。這話聽起來似乎有些抽象,那麼具體來說說我自身最近有的例子吧。
前些時我做了白內障手術。我凡事都聽從醫師等周圍人的指示,並上了手術臺,我自身不參入任何希望和意見。心中只有道元說的“使于萬法得證”。手術的時間倒不長,可是很痛,是劇烈的痛,似乎全世界的痛都加到了我身上。麻醉藥在手術前打過,但不大管用。我意識到手術結束了,它並不苦,不大感到苦,因爲痛得太過劇烈,感覺苦的余地都沒有。可以說除了痛以外,沒有別的感覺,這是痛的絕對境界。
生活于一定時空之中,只能相對地觀察事物的人,或許很難理解前面例舉的話。不過依靠道元常說的“只管打坐”,我們是可以認識“絕對境界”的。它不能用大腦來理解,只能依靠悟來神會。
下面介紹一下禅僧徹悟而死的事例吧!
岩頭和尚(828-887):中國泉州人,爲德山宣鑒的法嗣,是一個道力高超的人物。他退隱山林,結庵于洞庭湖畔,培育了許多的人才。唐光啓末年,盜賊蜂起,有一天來到他的住處,以刃相加,岩頭和尚神色自若,在受賊刃之際,大聲叫“痛!痛!”據說其聲傳于數裏。
此時他是入了“痛叁昧”,是無苦的,是在純粹的境界中死去的。這是“死也全機現”的境界。這是禅者死的情形,在這種情形下,死和生是沒有界限的。
人之所以怕死,是因爲會感到死的痛苦。若不感到痛苦,則“生死一如”,是不會恐怖死的。而要做到這一點,只有依靠“覺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