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宋代禅宗的基本特點
傳明
閩南佛學
自會昌法難之後,中國佛教日趨衰落,結束了鼎盛時期的黃金時代。宗派紛呈,義理幽深的情況漸漸被“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的禅宗所代替,入宋以後並成爲各宗派的主流。這也是曆史的一種必然性。盡管此時的禅宗較以前相比無甚大變化,但同時仍具有自己獨特的魅力。不僅宗門耆宿,教內大德,推崇禅宗,調合宗教,還有一些士大夫紛紛皈依禅宗,,更使禅宗顯得生動活潑,增添了許多生機。此中不僅表現在禅宗的典籍的大量出現,而且還表現在體認參究的形式上,有著話禅與默照禅的對立。這些無疑對後來乃至今日都産生深刻影響。下面僅從幾個方面分別說明宋代禅宗的特點,當然挂一漏萬在所難免。
一、撣宗典籍的大量出現
禅宗高舉不立文字的真意是說,法門的真髓不能以言語文字來表明,但可以用文顯理,即所謂“籍教悟宗”。因此,禅宗行者借語言文字來解禅,或將禅以語言文字來思維,因此出了所謂的文字禅或學解禅等。這一傾向發展到宋朝,更加盛行熾烈,反而由不立文字的土壤中開出禅文字(化)的花朵,進而有各種禅籍的編集。
宋代禅宗的典籍大概分爲二類:即《語錄》與《燈錄》,此外還有《評唱》《擊節》一類的著述。這些著述除《語錄》唐代已有外,其余的全是宋代的産物,成爲宋代禅宗的重要文獻。主要的著作有s
《景德傳燈錄》叁十卷,宋道原撰
《天聖廣燈錄》叁十卷,末李遵勖編
《建中靖國續燈錄》叁十卷,宋惟白集
《聯燈會要》叁十卷,宋悟明集
《嘉泰普燈錄》叁十卷,宋正受編
《五燈會元》二十卷,·宋普濟編
《五家正宗贊》四卷,宋紹昙記
《古尊宿語錄》四十八卷,宋赜藏主集
《續古尊宿語錄》六卷,宋師明集
《人天眼目》六卷,宋智昭集
《正法眼藏》六卷,宋宗果集
《碧岩錄》十卷,宋重顯頌古克勤評唱
《擊節錄》二卷,宋重顯拈古克勤擊節前五部,即禅宗的《五燈》,共一百五十卷,是記錄體的禅宗史傳。五燈的前叁燈和《碧岩錄》《擊節錄》是北宋的作品,其余皆是南宋的作品。書中的主要內容是一些公案、機鋒,祖師悟道的因緣,言行及禅語等。《五燈會元》把一百五十卷的《五燈》壓縮爲二十卷,較前簡煉明了,成爲以後影響最深遠的禅宗燈錄。
大量《語錄》《燈錄》的出現,表明了宋代禅宗已經走上了由慧能創建的“救外別傳,不立文字"的初期禅宗的反面。
初期的禅宗,講究的是“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它的方法就是“體悟”,“參究",不需要喋喋不休的議論,更不需要連篇累牍的著述。六祖惠能大師,說法四十幾年,未了由弟子記錄,只留下一部{壇經),成爲禅宗的經典著作,正說明這個原因。到了末代,隨著時代的不繼發展,以前光靠內心體悟參究的各種方法已遠遠不夠了,于是,慢慢出現了公案、機鋒等禅機了。不光是參,也要靠解說了,因此出現了洋洋大觀的巨著《語錄》《燈錄》,禅宗由“不立文字,變成大立文字"由內證禅變成文字禅。于《文獻通教》中曰:“本初自謂直指人心,不立文字,今四燈(指前五燈)總一百二十卷,數千萬言,乃正不離文字耳。"禅宗的這種演變,標志宋代禅宗已經與初期背道而馳,完全改變了以往的性質。
而禅宗走向反面,不是到了《燈錄》《語錄》的出現就停止,繼著還有評唱、擊節之作出現。所謂評唱,擊節,無非是對“公案。的一種注釋,便于學人悟解。
評唱與擊節是佛果圓悟禅師根據雪窦重顯的《頌古百則》加以評唱擊節,尤以評唱《碧岩錄》最著稱。因重顯受法演禅師的影響,不滿以前禅宗的代語“任情直吐,多類于野語,率意便成,絕肖于俗語。"故他無論上堂,小參,舉古勘辨,所用語句都注重修辭,力求清新文雅。傳至其弟子圓悟禅師,他本人是一個文學素養相當高的能文能禅的禅師,又受其師影響,詩興大發,隨評唱出風靡千古的《碧岩錄》,轟動一時。當時文人學士睹此, 愛不釋手,喜之重之,後學新進,珍重其語,朝誦暮習,謂之至學,從中不難看出其影響之深遠。從這裏標明宋代禅宗所傾向的禅機逐漸詩文意境化了,從而使禅宗愈變愈失去其本來面目,故有許多禅師相當不滿,大罵雪窦以辨博之才,美言變弄,求新琢巧。籠修當時學者,圓悟又出己意,出《碧岩錄》,致使後學爲其所迷,舍本逐末,流行成風,故《碧岩錄》一問世,就遭到他的弟子宗果的堅決反對,宗果大歎道;“因……慮其後不明根本,專尚語言以圖口捷,由是火之,以救斯弊也。”
並把《重刻圓悟禅師碧岩集後序》一文燒掉。但由于《碧岩錄》影響較大,深受文人學士、新進後學的喜愛珍重,不久又重刻,盛行于世,可見這是大勢所趨,巳無法挽回。所以,禅宗發展至宋代,巳形成了一種新的局面。
二、士大夫與撣宗
宋代士大夫的參禅學佛,在唐末五代巳相當活躍,至宋代則進入全盛時期,蔚然成風。
據歸元本和尚《叢林辨佞篇》所載,宋代上層官僚士大夫如富弼,楊億,李遵勖,楊傑、張育英,張九成、李邴,呂本中等都曾熱衷于禅學,棲心于禅寂,與禅學結了不解之緣。
他們不僅僅是官居要職的朝官,而且都是禅宗的虔誠信徒,拜倒于禅師座下。彼此往來頻繁,互相談禅論道,作倡逗機鋒,以期獲得證悟。有的還直接參與編寫《燈錄》、《語錄》的工作。如《五燈》裏的前二《燈》,即《景德傳燈錄》和《天聖廣燈錄》便是由士大夫楊億與李遵勖負責編撰的。
楊億于真宗時入翰林爲學士,兼史館修撰,後拜工部侍郎,他天性穎悟,深達性理,留心釋典,精悟禅觀。所以真宗命他編.寫《景德傳燈錄》,花了一年時間,才初步完成斯稿。可表明他亦是禅宗的熱心者之一。
李遵勖于真宗時爲附馬都尉,他與楊億倆跟臨濟宗的廣慧元琏以及谷隱蘊職關系相當密切,又與石霜楚圓激揚酬唱。他以自己這樣顯赫的地位主編了第二部大型燈錄《天聖廣燈錄》還請了宋仁宗特爲禦製《天聖廣燈錄序》。可見皇親國戚對禅宗巳産生了深厚的興趣和重視。這正好表明士大夫們的好佛喜禅巳形成一種風氣,許多知名人士紛紛走入禅門,大交禅友,結爲方外之交。如蘇東坡說: “吳越多名僧,與予善者常十九。”蘇東坡爲一代大文豪,詩、書、琴、畫,無所不精,並且學佛多年,悟性甚高,頗能領會佛法妙谛。他與禅宗高僧多有往來,尤其和佛印禅師,過往更是密切,彼此酬答應唱的公案,最爲人樂道。他不僅大交禅僧,熱衷于禅,而且還親自爲禅僧《語錄》作序,作詩倡,來弘揚禅宗,如廣爲人知的
“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幹,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 “溪聲盡是廣長舌,山色無非清淨身,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示人"等等。王安石不僅舍宅爲寺,與僧交遊,而且以宰相身份撰寫《疏》文,稱頌禅僧, “……文公長老獨受正傳……”。
除上述的文人雅士喜禅外,就連一向以維護正統地位並以“辟佛”者自居的司馬光,歐陽修等人,也對佛教産生好感。
司馬光雖說不好佛,但他對佛事非常熱衷,每年必到寺廟齋僧、誦經,以追薦祖先,亦常與禅僧過往論禅,可見宋代的禅宗對他的影響亦是不可抗拒的。
決意追蹤韓愈的一代碩儒歐陽修,站在儒家的立場,著《本論·》加以毀謗佛法,攻擊禅僧,主張廢佛,並且蔚爲風氣,獲得多人的相應和抨擊。當時的佛日契嵩禅師,目睹此風,針對時弊,倡導儒、釋、道叁教思想合一,著《輔教篇},加以反駁辨正。歐陽修見此書後,遂完全改變以往的排佛立場與錯誤觀念,並且贊歎師: “不意僧中有此龍象。”天一微明,
就整裝肅衣去拜見契嵩禅師,請求開示,共語終日。後遊廬山東林圓通寺遇祖印居讷禅師,倆人談論禅學,大有醒悟。于是信仰佛教,並對過去自己的狂妄謝罪道:“余舊著《本論》。孜孜以毀佛法爲務,誠不知天地之廣大,不知佛法之奧妙,更不知佛之爲聖者,今修胸中巳釋然矣!。後來常常與禅僧遊玩,自稱六一居士,時時爲文勸人行善,成爲當時文壇流傳的佳話。由上論述,可見宋代禅宗不但普及于中下層的平民百姓,而且深入到上層社會的文入學土中去,成爲整個社會生活不可缺少的一個重要內容,故高宗亦感慨地說:“(朕見士大夫奉佛者多”。
宋代禅宗不僅對士大夫影響深刻,就連反佛排佛爲標榜的理學家們,亦皆與禅宗發生了關系。如理學家周敦頤就曾參谒黃龍慧南,問道子晦堂祖心,拜見佛印了元,師事東林常總禅師。程頤與靈源惟清禅師保持密切關系,常有書信來往,而且其禅定功夫亦廣爲世人所共知,尤以。程門積雪”這一則故事最爲著稱。就連理學家集大成者朱熹,亦無不留心于禅。他曾說:。現在社會不作禅學的人,只是他們對禅修功夫未深。如對禅修功夫深了,就一定會自然投入禅的懷抱中去。”影響所及,遍及各階層,就連皇帝亦不能例外,如宋孝宗曾向宗果,德光等禅師問“禅道之理。.
書及此,可能有人會問,爲什麼禅宗對他們有那麼大的吸引力呢
原因很多,;但我認爲最主要的是因爲宋代禅僧,他們不僅精通禅理,而且具有相當高的文學素養,個個才華橫溢,落筆萬言,了無停思,不加點竄一字,且善詩詞。文人雅士與之交遊,從中吸收禅的養料,來充實他們,付予文學的新生命,才不會流于無病呻吟,遣辭造句的文字遊戲,使他們;對佛法有了深刻的體認。另外有些文人雅土,對人生的體驗較深刻,因佛法的妙理對人生的闡
明,正好滿足他們對真理的追求,故深爲人們的喜愛。
叁、看話撣與默照撣的對立
看話禅和默照禅是宋代臨濟宗和曹洞宗兩種不同的禅觀法門。看話禅是臨濟宗·大慧宗果所大力倡道的,專就古人的一則話頭來進行內省、參究,最後達到悟道的觀行方法。默照禅是曹洞宗宏智正覺所倡道的,攝心靜坐,進行內心觀照,以達到開悟。
禅宗自唐武宗滅佛後,繼續發展,繁衍出五宗。以曹洞與臨濟兩宗最盛行,而兩家機鋒不同,曹洞以知見穩實,較婉轉,臨濟以機鋒峻烈,較直載。發展到宋朝,一變成爲互相對立的看話禅與默照禅。
宗呆所倡導的看話禅,目的在反對。文字禅”杜絕禅者對公案的思惟分別,而主張內省禅。看話禅始于六祖《壇經》中的“不思善,不思惡,正與麼時,如何是明上座本來面目-。”常見的有“父母未生以前,如何是本來面目”,"念佛者是誰”
“狗子有無佛性”
等。現以狗子有無佛性來說明,這是趙州禅師的一則話頭。希運于《傳心法要》把它作爲公案提示學者說:“僧問趙州:“狗子還有佛性也無
”州雲:·(無。”但去二六時中看個“無”字1晝參夜參,行住坐臥,著衣吃飯外,屙屎放尿處,心心相顧,猛著精彩,守個“無”字,日久月深,打成一片,忽然心華頓發,悟佛祖之機,便不被天下老和尚舌頭瞞,便會開大口。"宗果發揮了這一思想要學人不管公案內容如何,只提一個“無”字出來參究,無論行住坐臥,來去左右,都要提斯,如咬鐵丸相似,定要拼命把它嚼碎,于是忽然心華發明,徹見父母未生前的本來面目。
看話禅,還要有一個大前提,就是“疑”,“起疑情,所謂大疑大悟,小疑小悟,不疑不悟。”宗呆要學人在“無”字中參究生出疑團,大死一番,然後再絕後複蘇,獲得大徹大悟。宋代禅僧無門慧開著《無門關》把無字公案列爲第一則,繼承此體系,他認爲“無”字爲宗門第一關,如透得過這一“無。字,便可以與曆代祖師把手共行,同一見地。他提出:“將叁百六十骨節,八萬四千毫竅,通身起疑團,參個“無”字,晝夜提斯,莫作虛無會,莫作有無會,如吞了個鐵熱丸相似,吐又吐不出,蕩盡從前惡知惡覺,久久純熟,自然內外打成一片,如啞子得夢,只許自知,蓦然打發;驚天動地,…于生死得大自在。。這與宗呆的思想一致。參透了“無”的結果,即將大自在。
在宗杲提倡看話禅同時,天童正覺亦提倡了默照禅的法門。他認爲,心是諸佛的本覺,衆生的妙靈,但因凡夫被積習的妄念顛倒所覆蓋,故與諸佛相隔。如能靜坐,進行時時拭拂,把妄念幻習去除幹淨,便能顯現清白妙明之體,以此作背景,故提倡默照禅。他說默照禅“沒有許多言語,默默地便是。”《默照銘》說靜坐入;定,默默忘言,昭昭現前"是參悟的正道,“然爲至言,照惟普應,應不墮于功,言不涉于聽”。只管閉目靜坐,沈思冥想,就會産生智慧。
正覺的默照禅受到宋呆的猛烈攻擊,他說:“今時有一種剃頭外道,自眼不明,只管教人死藹狙地休去歇去……又教人隨緣管帶忘情默照。照來照去,帶來帶去,轉加迷悶,無有了期。殊失祖方便,錯指示人,教人一度虛生浪死。"《答鄭侍郎》他認爲默照禅與禅宗頓悟宗旨相反,不能使人轉迷成悟。又說:“邪師輩教士大夫攝心靜坐,事事莫管,休去歇去,豈不是將心休心,將心歇心,將心用心,如何不落外道二乘禅寂斷見境界,如何顯得自心明妙受用,究竟安樂,如實清淨,解脫變化之妙。"《答陳少卿》說明這種靜坐是無法明心見性的。
默照禅偏重于達摩祖師的“壁觀。,傾向于神秀一派的住心觀靜,長坐不臥。而宗呆提倡的看話禅,是惠能大師的一系,他不同于神秀一系,所謂“道由心悟,豈在坐也"。它著重于參悟,而不在坐。因此,這兩種禅法是對立的。
四,重視師承
重視師承,付法傳燈對禅宗來說是十分重要的。這不僅說明傳法的權威性,同時亦表明傳法的尊嚴。禅宗到唐代宗密的《中華傳心地禅門師資承襲圖》巳對禅宗的師承做了刊定。這種情況一直到了北宋景德元年,由道源編纂《景德傳燈錄》叁十卷。其撰寫的目的,主要是針對以教相義理來進行判教的作法,而特別尊重相承的宗門權威著作。這部書于大中祥符四年(1011)被編入了大藏經,在禅宗史上占有很主要的地位。
自《景德傳燈錄》撰成之後,接著又出現了《天聖廣燈錄》叁十卷, 《建中靖國續燈錄》叁十卷,《聯燈會要》叁十卷,《嘉泰普燈錄》叁十卷等。此後又由普濟將卷帙龐大的五燈,刪繁去缛,撮其要旨,輯成《五燈會元》二十二卷。此書繁簡適宜,到了元代曾加以重刊。明朝時製作了《五燈會元續略》八卷,清朝也製作了《五燈嚴統}二十五卷,由此可見其後來影響之大。
從上敘述可見:禅宗特別重視付法傳承,特別是行者的悟性,遇到門人契悟時,而將法傳授。爲此禅師的行履行迹,自古即
存留著相當正確的記錄。所以在上述的燈錄中,語錄體裁在問答的前後並附加了每個禅師的略傳和嗣法世代。此類傳燈錄在宋代出現,可以說正是意味著尊重燈錄思想的一個特別突出的表現。
《略論宋代禅宗的基本特點(傳明)》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