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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傳佛教的生態哲學

  藏傳佛教的生態哲學

  作者:文厚泓

  摘自:《西藏民族學院學報》2008年第4期

  

   地球是一個充滿了生命的星球。地球生態的穩定與否,關系到人類及一切生命的存亡。隨著科學的發展,人類對大自然的攫取不斷加劇著對地球生態的破壞。隨著人類理性的發展,人們日益意識到科學主義指引下的物質發展觀對人類的危害。

   當人類面臨日益嚴峻的沙漠化、鹽堿化、海嘯、地球變暖、海面上升、臭氧層空洞、口蹄疫、瘋牛病、登革熱、艾滋病、SARS、憂郁症、吸毒、自殺及恐怖主義的時候,哲學,作爲人類理性文化形態,必須爲日益嚴重的自然生態與人文生態問題提供反思與啓示。但人類至今給出的答案仍然是利益至上的人本主義。人類所把持的發展觀與和諧觀應受到另一種視角的審視。

   西藏,是中國乃至世界上生態最脆弱,卻又是全球原生態保護得最好,生態最和諧的地方。青藏高原大部分地區寒冷、幹旱、多風的氣候和強烈的太陽輻射,地表寒凍、風化和風蝕作用強烈,使得自然生態極爲脆弱。然而,這裏的人們普遍愛惜生命、愛護自然。不執于謀利,而樂于奉物;不精于謀劃,而安于簡樸;不溺于爭鬥,卻厚于仁愛。這片土地的潔淨與祥和,讓絡繹不絕的觀光者流連忘返。爲什麼會這樣呢?這要歸功于長期占社會文化主導地位的藏傳佛教的生態哲學。

   藏傳佛教的生態哲學,對當今生態哲學的建設有著不可忽視的啓示作用。本文通過對藏傳佛教所蘊含的生態哲學分析,希望能爲人類的發展觀、和諧觀提供一點啓示和參考。

   一

   公元7世紀,佛教以顯、密兩種形式,分別從漢地與印度傳入西藏,其以深刻的哲學思想逐漸被統治階級所接受,在與當地苯教的融合中,逐漸形成了獨特的、占文化主導地位的藏傳佛教。

   1、“依正不二”的神聖化自然觀

  

   “依”,即佛教所謂的依報,是體(正)之用,即大自然與人類社會,是現實世界。“正”,即是本,也稱真如佛性,是萬物的真實存在,是生命的實相,是永恒的世界本體,是超越生死的終極,是佛教徒的追求與生命歸向。“不二”,是指用與體是不可分離的,如同漢地佛教所言的“性相如一”、“一切唯心造”、“心佛不二”等思想。

   藏傳佛教的理論認爲,世界萬物是由地、水、火、風、空、識等六大合成;這六大,也是“法身六大”佛的真身。這種思想與當地苯教和古老的信仰融合,將雪域高原的一切山石、水土、樹木、各種動植物等都看作是佛性的顯現或體現。這片“被聖山環繞的雪域”高原就是佛菩薩“廣行淨化”的人間道場,人們有責任維護它的聖潔,不可汙染、破壞。

   藏族很早就相信“萬物有神靈”。苯教分世界爲叁界:天上、地上和地下。分別住著不同的神靈和生命。龍神是水裏的神,有善有惡,表現爲魚、蛙蛇、蝌蚪等。年神出沒于山嶺溝谷、石縫、森林。獵人亂殺,破壞山場,會使山神發怒。贊神則住于空中,叁頭六臂,形象凶惡。土主,即土地神,是樹木、花草、飛禽和地下礦産資源的主人,隨意破壞草木和開礦,會受到它的懲罰。

   佛教傳入後,藏地由神化進而聖化。各種神怪被蓮花生等大師降服,成爲佛教護法護生神。藏區的山,皆是護法神、佛菩薩和佛教徒本尊佛的駐錫地。普蘭縣的崗仁波欽山,被視爲勝樂金剛的聖地,也是聖者米拉日巴與外道鬥法的地方,每年朝聖的人最多。瓊結縣的雅拉香波山,是“世界形成之九山神”之一。敦煌古藏文文獻中說它是“高之神”。念青唐古拉山,其守護神廣受藏北牧民尊崇;同時也是布達拉宮、藏衛四茹的保護神。日松貢布山,是由蓮花生大師加持爲叁怙主聖山。其他如貢嘎山、雅拉山、跑馬山、墨爾多山、雜日紮山、東谷山、梅裏雪山、江日木波山等等,皆被神聖化了。

   高原上的湖泊被視爲聖湖。當雄縣的納木錯湖,藏區最大湖泊,我國第二大鹹水湖,被當作天宮神女的寶鏡。瑪旁雍措湖位于普蘭縣,是聖湖之王,是勝樂金剛賜給人類的甘露。聖者米拉日巴曾在此湖從事過法事。浪卡子縣的羊卓雍措湖與上述兩大湖泊被稱爲“叁大聖湖”。

   藏傳佛教“依正不二”的萬物普聖論與藏民族早期的“萬物有靈”論不同,後者是心物二元論,神靈只附于物,物因神而靈;前者則認爲心物不一不異,是心物一元論。因此,萬物皆聖,不可汙渎。藏區成了神聖化的自然生態圈。

   2、萬法普聖的社會觀

   根據“依正不二”思想,不僅“萬物普聖”,而且萬法普聖”:人的一切行爲、思想意識、人世間的一切法則和秩序,都是佛法。藏人行住坐臥,皆修佛事。在藏區,佛教寺院也有部分被佛教同化的苯教寺院往往是社會活動的中心,人們勞動時唱佛贊,休息在讀經或轉經,名目繁多的節日也大都與佛教的禁殺護生有關。藏族群衆大多樂善好施,淳厚質樸,家庭關系、鄰裏關系、社會關系非常和諧。

   他們是世上最不熱衷于功利的民族,不過多的養殖與開墾,維生即可;多余的錢財都捐給了佛事和寺院。他們一生只有一件事:廣積佛德,求得佛報與解脫。在宗教神聖的名義下,藏區社會成了神聖化的人文生態圈。

   3、“衆生一體平等”的生命本質觀與自我觀

   在佛教生命哲學裏,衆生有廣泛的範疇:胎生、濕生、卵生、化生,有色、無色,有想、無想、非有想非、無想。包括除大自然的一切生物外,還有天界(欲界、色界、無色界)、地界、地下(地獄)和水中一切神靈鬼怪,還包括佛、菩薩和阿羅漢等超越生死的衆生,所有這一切衆生“一體平等”,這是佛教的生命本質觀。

   爲什麼一切衆生是平等的?因爲“一切衆生,皆有佛性”。《華嚴經》也說:心佛及衆生,是叁無差別。一切衆生都具如來德性。覺囊派學者多布巴·喜饒堅贊大師說:“圓滿佛性即是心,別處亦無佛可尋,佛性周遍諸有情”。噶舉派學者崗波巴·達波拉傑大師說:“如來藏遍及一切衆生之中”。衆生都是佛性的顯示,因而都是平等的。等級、貴賤,皆是人的後天規定,屬輪回的因果序列。

   爲什麼所有衆生是一體的?這要考察佛教的自我觀:每個生命,都是“我”;每個“我”既是“報身我”( 也就是肉身自我,是“假我”,由“幻身”“幻心”合成,受輪回苦),也是“法身我”也就是佛,是(真我”,不受輪回苦)。《泥恒經》指出,我者,即是如來藏義,一切衆生悉具如來佛性,即是我意。而佛性是一,一切如來共一法身,一切衆生同一佛性,得出了“衆生一體”的思想。既然“我”與衆生一體,就應該相互愛護,不得相殘。既然此身非“真我”,就不應執著于此身的欲望,任意妄爲。藏譯《聖布施波羅蜜多經》認爲,對于包括蝼蟻在內的一切有情衆生,皆應愛如己命。《章節經》也說,一切有情遭受處罰,心生恐懼,由此揣思己之感受,不可鞭撻生命及殺生。

   佛教生命觀與藏區傳統生命觀也進行了融合。藏民神化自然時,也神化作爲自然之物的動物。有的藏區認爲藏族祖先是猴,他們對猴很敬重;有的藏區認爲生命起源于卵。孵出二鳥,鳥相交生出叁卵,孵出世間神,神造恰(人類)、楚( 動物)、木( 天神)。各類生命處于自然的輪回交替之中。

   藏民對羝羊(大角牡羊)很崇拜,認爲羊是“沒有父親的人的父親,沒有母親的人的母親。”在佛教傳入後,藏民還認爲“羊比人更具法力”。雄獅、牦牛,還有鳥類、犬、虎、馬、孔雀等,也是藏民崇拜的對象。

   佛教傳入後,神化動物變成聖化動物。隨著龍神、年神、贊神等皈依佛教,水中、山林、草原上的許多動物相應聖化成具有佛力了。烏鴉也成了佛教護法神的使者;天葬場的禿鹫能將死者的靈魂帶入天國或淨土;格薩爾王的仆人就化身爲黑頸鶴。有小鳥在家築巢,預示著吉祥。西藏有“鳥的天堂”之稱,鳥在這裏受到了廣泛的保護。

   藏語中還用“央”這個詞表示生命力。人們將自己的生命與周圍某個動物或植物的生命相聯系。

   4、“因果輪回”的生命演變說

   在佛教傳入以前,藏人信仰的是生命自然輪回說,各類生命,神、人和動植物處于自然先定的輪回規律下,與人的行爲和意識無關。

   在佛教占主導地位前,盛行于藏區的苯教雖有動物崇拜思想,但爲了“下鎮鬼怪,上祀天神,中興人宅”,祭祀時大量殺生。《空行智慧勝海傳》載,“苯教秋季”牡鹿孤角“祭,要砍一千只牡鹿的頭作血肉祭;苯教“血肉供”要殺牦牛、牡綿羊、牡山羊各叁千只。阿裏日土縣考古發現的仁姆棟岩畫第一組一號,反映了苯教宏大的“血祭”場面。

   藏傳佛教將藏民族傳統的生命自然輪回說發展成“因果輪回”說,提出了“七種因果教授”的思想。六道中的各類生命,根據自己行爲或思想意識所造的“業力”,處于無盡的生死輪回中。生命之間冤冤相報或自我沈溺于世俗名利,就會永陷苦難的輪回而不得解脫。在輪回中獲得人身,殊爲難得,要充分利用此身此世,淨化心靈,廣種善根,勤修佛法,獲得般若智慧與功德,從而出離輪回,成爲超越生死的佛。處于輪回中的每一生命,都曾經是自己的父母親人,有恩于己,自然要助他或它此身此世獲得佛緣功德,早得解脫。佛教“依正不二”、萬物普聖的自然觀與社會觀、“衆生一體平等”與因果輪回的生命觀,讓一向尚武好殺的藏族民族心態發生了巨大轉變。他們成了世界上心靈最祥和慈祥,生活最平和簡樸的民族。

   用宗教的力量化導一個民族的人格心理、價值取向與生活方式,這在世界文化史上是罕見的。在漢地曆史上,雖然有段時間佛教文化非常盛行,有“家家觀音”,“人人彌陀”的信仰普泛化盛況,但漢族人經世致用的世俗思想極其根深蒂固,佛教更多時候是世人追功求利的工具,是士者經世受挫後的精神慰藉,是人到老年的生命寄托。放下經書,仍是名功利祿,是非得失,明爭暗鬥。即使宗教行爲和意識普泛化程度非常高的歐洲中世紀和伊斯蘭社會,人們對此岸世界名利的熱衷並沒有減少。如果說漢族文化注重現實功利,歐洲中世紀和伊斯蘭文化注重社會秩序,那麼,藏傳佛教則更注重生命與彼岸。

   5、生態哲學指導下的社會生活

   倫理是在哲學思想的指導下,藏族人製定的禁殺護生的全民化戒律。殺生,是藏傳佛教的四種根本罪之一,爲了免于輪回,必須遵守不殺生等“十善法”。藏傳佛教的一些著名高僧如阿底峽、宗喀巴等將禁殺護生看成是佛法的根本教導。松贊幹布時,根據十善法製定了第一部法典。赤松德贊時期,廢除了挖眼、割鼻等酷刑,以法律形式將殺戒定爲僧、俗都必須遵守的基本戒。苯教用于盟誓、祭祀的殺生方式被取消了。

   藏傳佛教戒律,經過長期的恪守,演變成社會倫理規範。藏民的生態倫理規範主要體現爲“莊嚴國土,利樂有情”。莊嚴國土,主要是對自然景觀而言的,就是要維護雪域高原的神聖和聖潔。雪域高原是佛化土地,它生長的萬物都是聖化的。任何破壞山地、汙染湖泊、砍伐樹木和損壞草地的行爲,都受到因果報應和懲罰。

   在生態哲學與生態倫理的指導下,藏區實行的是與自然生態相適應的生産方式。藏區畜牧保持著生態多樣性。每家總是飼養有綿羊、牦牛、馬、狗和少量山羊,他們認爲,品種少,不利于動物生長。藏民們總會爲野生動物留出草地。對于野生食肉動物,也從不主動侵擾。他們說,草生長好的年份狼不吃羊。

  二

   生産生活方式的選擇,也反映了人們的價值觀。禁殺護生的倫理原則背後,藏傳佛教以超越生死爲其核心價值取向,也就是“普度衆生”、“同歸極樂”。

   面對人生苦難的輪回,藏民的價值指向不在此岸,而在彼岸;生命的目的不是爲了享樂此生,而是爲了超越生死。在這種價值指引下,人與自然不是對立的,人對自然發自內心的只有熱愛與敬重。他們恥于向自然過多的斂取,與現代文明極力推崇的以經濟爲主的財富發展觀格格不入;他們不求名利,卻以“普度衆生”爲旨歸。在這種價值感召下,人與其他生命不是對抗的,是一體相憐的。人們愛護生命,愛護和平,律己斂欲,少有名利之爭,罕有得失之怨,只有彼此間的包容、關愛和對彼岸世界的向往,與主流文明視爲天經地義的競爭律相去甚遠。他們不重視得失,卻奉“同歸極樂”爲圭臬。

   必須指出,西藏宗教文化不可能是完美的:它長期包容著對農奴的經濟剝削與人身奴役(各種徭役、賦稅、租稅和高利貸使得許多人淪爲農奴或逃亡);它對社會財富與資源消耗過度(與牧民簡陋的帳篷相比映的,臨山而建的金碧輝煌的寺院“曾多達叁千多座,平均每260人就建有一座廟宇”。)

  叁

   綜上所述,藏傳佛教反對自然生態破壞、輕視物質發展、重視人文和諧,是一種與世界主流文化相異的生態文化模式。在自然生態與社會生態危機日益嚴重的時代,它對人類當前的發展觀與和諧觀具有不可忽視的啓示意義。

   主流文明津津樂道的是人本主義價值取向。西方自文藝複興以後,將“我思故我在”的“我”(近代西方哲學鼻祖笛卡兒的基本假設)和“經驗的自我”(康德哲學的基本假設)認作是真正的“自我”,視“自我”的發展爲天經地義的頭等大事,將生物界自私與競爭原則濫用于人類領域,將人類與大自然對立,使人類個體之間、群體之間相互敵視。

   在自私競爭的原則下,資本主義文化將“人本”管窺爲“我本”,將“我本”窄化爲“欲本”;將“欲本”異化爲“物本”,從而將“人的發展”異化爲“財富的發展”。爲了追逐資本這個“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肮髒的東西”(馬克思語),人類的欲望在這個藍色星球上前所未有地膨脹起來。對自然無休止的開發,導致資源枯竭,導致人類的爭鬥、戰爭和生態破壞。考古學家指出,曆史上瑪雅文明、兩河流域文明、樓蘭文明等曾經輝煌一時,都因生態破壞而消失。

   當人類面臨的生態問題越來越嚴重的時候,藏傳佛教的生態哲學不啻是一種智者的警醒。

   和諧是事物的本質屬性,人與自然的和諧,人類社會的和諧,是人類健康發展的基本條件。

  

  

《藏傳佛教的生態哲學》全文閱讀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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