啓功先生的佛緣與境界
啓功先生字元白,1912年生于北京,滿族。幼年喪父且家境中落,自北京彙文中學中途辍學後,發奮自學。後從賈爾魯先生(羲民)、吳熙曾先生(鏡汀)習書法丹青,從戴綏之先生(姜福)修古典文學。刻苦鑽研,終至學業有成。1933年經傅沅叔(增湘)先生推介,受業于陳援庵先生(垣),獲聞學術流別與考證之學。援庵先生慧眼識才,聘爲輔仁中學國文教員;1935年任輔仁大學美術系助教;1938年後任輔仁大學國文系講師,兼任故宮博物院專門委員,從事故宮文獻館審稿及文物鑒定工作;1949年任輔仁大學國文系副教授兼北京大學博物館系副教授;1952年後任北京師範大學副教授、教授。曾任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常務委員會委員、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主任委員、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中國書法家協會名譽主席、北京師範大學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啓功先生是當代著名學者、畫家和書法家。他著作豐富,通曉語言文字學,作得一手好詩詞,同時又是古書畫鑒定家,尤精碑帖之學。2005年6月30日淩晨,啓功先生因病逝世,享年93歲。
爲了紀念啓功先生,他的學生李山教授撰寫了這篇回憶文章。
記得有一次筆者幫啓先生填表,其中有一欄是“宗教信仰”。問先生怎麼填,先生說:“填上吧,佛教。”熟悉啓先生的人都知道,先生經常會談到佛教,當然也談到基督教或其他宗教,但還是佛教方面多。有一次參加博士論文答辯會,先生感冒了,有點咳嗽,先生慢悠悠地打趣說:“有位龍祥和尚,感冒了,咳嗽。龍祥就說:維摩病了,說法不已;龍祥病了,咳嗽不已。”引得在場者哈哈大笑。啓先生的心靈,永遠是這樣的活潑!像這樣談佛教的趣事很多,不過,就筆者所知,先生幾乎從未說過“我信仰佛教”之類的話,所以填表時需要問一問。人們感受到先生對佛的敬重,是從他對佛理的妙談,對佛教掌故的博雅獲得的。啓先生日常生活中表現出的和樂平易的境界,用“老禅和子”一語形容,也許最恰當。
啓功與佛教的緣分很深。3歲時,失去父親的啓先生就被家裏送到雍和宮,做了一名記名的小喇嘛,後來還接受過九世班禅大師的灌頂。在雍和宮做佛弟子的經曆,平日裏先生曾零星地說起過。到先生去世前不久,作《啓功口述曆史》時,才對這段事有比較詳細的交代。先生在雍和宮的師父叫白普仁,師父給他起的法號是“察格多爾劄布”,意思是佛祖保佑。在雍和宮裏,先生學佛經,念《大悲咒》。這段“出家”的日子,留給先生很深的印象。啓先生對宗教,具體說對佛教,還有一個“往大裏說”的態度。在《口述曆史》中,說到白師父對他的影響時,先生說:“我從佛教和我師父那裏,學到了人應當以慈悲爲懷,悲天憫人,關切衆生;以博愛爲懷,與人爲善,寬宏大度;以超脫爲懷,面對現實,脫離苦難。”在同一段文字中,啓先生還講到了他的“小喇嘛”生活帶給他的宗教體驗。20歲時曾祖母生病,深夜中他一個人到雍和宮去向“喇嘛爺”求藥,本來很害怕,但一見到莊嚴的廟宇,一座一座在清風明月下矗立,忽然想起《西廂記》中“梵王宮殿月輪高,碧琉璃端煙籠”的唱詞,“眼前的景色,周圍的世界,確實如此,既莊嚴神秘,又溫馨清爽,人間是值得贊美的,生活應該更加珍惜。我心裏不但一點不害怕,而且充滿了禅悟後難以名狀的愉悅感,這種感覺只有産生于對宗教的體驗。”
《啓功口述曆史》實在是一份“搶救”的文獻,因爲在它完成不久,先生就病重了。整理者記錄下這樣一份文獻,實在是叫人大感念的事。而且,上面的文字中說到的“慈悲”、“博愛”、“超脫”,都是先生爲人的實況,千真萬確。不同的是,啓先生平日表現出的境界,是“掃平”了的,是“不著迹”的。
某家報紙多年前曾報道:啓功不打假。有意思的是啓先生還到賣假字的地方去看,據說有位賣字的老太太還說:“這老頭兒好,不搗亂!”先生去世後,靈堂裏有一位跪在先生靈位前磕頭的,經探問得知就是做那一行的。筆者也曾就“不打假”的事問過先生,先生說:“孔子說:吾少也賤,故多鄙事。像我年輕的時候,學寫字,學畫畫,不過是想有點掙錢的本事,養活我的老母親。這些人弄幾張假字,賣幾個錢,也是謀生。何苦跟他們過不去啊!”這是慈悲,也是博愛。啓先生表現出的“寬宏大度”,更像一個平民對更多平民的體諒。可是,慈悲也好、博愛也罷,若無這點“體諒”之心,又如何可以呢!不過,在先生說到“假字”現象時,就是連“吾少也賤”那樣的話也不願多說的,他更願意在這樣的事情上“開哄”--
一個先生常說的字眼兒--說有些假字寫得“比我好”,是“僞而不劣”,而自己的字是“不僞而劣”,還說能寫出逼真假字的都是朋友等等。這便是先生的幽默和寬容。真性情而出之以幽默或曰“開哄”,或者說一位好心人外加氣韻生動的“淘氣”(也是先生常說自己的詞),才是完整的叫人難忘的啓先生。
體諒是真性情,可以學,因爲德行本身有榜樣的價值。但先生的“淘氣”,卻是大才情的余裕,一般就只有體味的份了。早年啓先生的一位老友說過這樣的話:小啓這人你拿他沒辦法,什麼事在他那兒,都是說“狗屁”。晚年先生回憶起老友,想到他說的話,說:“我現在不“狗屁”了,我現在是“狗而且屁””先生的名氣大,聽到的恭維自然少不了。一次先生忽然對恭維他的人說:“我是神。”接著又說:“我什麼神?我是“牛鬼蛇--神”。一位北師大文學院與先生同事多年的老師說,啓先生的高明,是他不論寫文章,還是與人談學問,總先說“我不懂,我是胡說。”北師大文學院開會討論啓先生的學問,等到會議結束時,啓先生發言。這時的發言最不易,也最易落俗套,但啓先生起來,先說:“過去,有一回鄰居家的小朋友來我這邊玩,怕他們鬧,就說你們乖,你們玩去吧。”說到這裏,聽衆不明就裏。接著啓先生說:“那兩個小朋友真有意思,他們一邊走,還一邊問:“我們怎麼乖了,他就說咱們乖?””接著歸入正題:“今天的會議,我就像那鄰居家的小朋友,我哪兒乖了?大家這樣捧我?”人們可以從中華書局辦的《學林漫錄》中,看到啓先生早些時候寫的“自訟”文章,反駁自己先前的說法,到晚年還是那樣勇于認錯。早年寫過關于《千字文》的文章,晚年發現自己對周興嗣“次韻”的說法理解錯了,不顧年老體衰,還是寫文章糾正自己。當時,與先生說起這事,筆者還聽到先生罵自己“糊塗”。
佛家講究破我執,舍貪著。筆者師從先生十余年,敢說先生最無“我執”。常拿自己“開哄”,是無我執。手寫的書稿讓人借走了,那位朋友又轉手賣商人,多年後又流回內地,啓先生不但不生氣,把它買下來,還打趣地題了詩。說到這件事,啓先生淡然地說:“他那時需要錢。”筆者還知道這樣一件事:一筆給人寫字的酬勞錢,被一位朋友“中飽”了去。事發了,他說是給先生買書了,可書一本也未到先生手。別人很生氣,先生只是呵呵一笑:“嗨!他這人沒出息你又不是不知道。”與這位朋友,以後該怎樣還怎樣。啓先生對此事的“處置”,那份淡然無執,筆者的感受太深了,現在寫起來文字沒法將那份從語氣、表情中透出的淡然表達出來!寫到這裏,我想起佛教、基督教及其他宗教都會講到的那個“德福一致”的問題。這問題放在西方哲學裏討論就難了,因爲他們強調一種客觀的境地,以爲在客觀上強調應有一個可以使“德”與“福”統一起來的實際境地。筆者以爲,像先生那樣什麼事都可以“狗而且屁”,不生氣,不計較--不是有氣忍住不生,心裏計較裝作不計較,而是真超脫--就是德福一致。生在這個世界上,什麼都可以給人帶來傷害,想從客觀上改變這事情,比上天還難,但是心地寬闊就不同,寬闊一分便得一分自在,便增一分境界。禅門老話爲“不濕腳”下的“轉語”是“腳不濕”,前者強調客觀,後者則從主觀一面下手,啓先生的“腳不濕”就來自他的心境寬闊。
啓先生似乎從來不長篇大論地討論佛教問題,他喜歡在他那“淘氣”的詩篇裏說禅說佛。啓先生雖然是黃教的佛弟子,但與他的詩篇一樣,平時講得多的還是禅宗故事。記得先生曾說,看《燈錄》,《五燈會元》不一定好,那上面神化的內容太多,要看,看《景德傳燈錄》,看《祖堂集》;還說,你看《祖堂集》裏記六祖的事和《五燈會元》差多少啊。先生還說過印順和尚的《中國禅宗史》寫得不錯,平實。呂秋逸先生的佛學著作也好,說有一次生病時住在醫院裏,幾大本全看了。喜愛佛家,當然是喜愛佛教拿得起放得下的大境界。先生在《布書袋銘》裏說:“手提布袋,總是障礙,有書無書,放下爲快。”“放下爲快”正是啓先生喜愛並且是可以“自況”的境界。但這些詩篇與“販禅”的不同。請看這首《沁園春·戲題時賢畫達摩像六段》:
片葦東航,只履西歸,教外之傳。要本心直指,不憑文字,一衣一缽,面壁多年。敬問嘉賓,有何貴幹,枯坐居然叫做禅。誰知道,竟一花五葉,法統蟬聯。斷肢二祖心虔。又行者逃生命縷懸。憶菩提非樹,那樁公案,觸而且背,早落言诠。臨濟開宗,逢人便打,寂靜如何變野蠻。空留下,裝腔作勢,各相俱全。
這首詞,從禅宗老祖,到一花五葉,下及“曹一角、臨天下”臨濟宗的禅門曆史,全說到了,也幾乎全批評到了。如果說“敬問嘉賓”幾句,是跟達摩面壁“淘氣”,那麼,對二祖以後特別是臨濟宗以下的教史,就是批評了。其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對神秀、慧能那兩首著名偈子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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