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雲大師講演集》-文人與禅
時間:公元一九七六年十月
地點:清華大學禮堂
聽衆:教授.學生(弟子依空記)
一.鳥窠禅師與白居易
二.明教禅師與歐陽修
叁.大顛禅師與韓愈
四.藥山禅師與李翺
五.佛印禅師與蘇東坡
各位教授、各位同學:
今天承蒙貴校的邀請,能夠有機會來和大家講解佛學,感到十分榮幸!關于佛學,大乘宗派就有八宗之多,名相義理更是繁複。今天我們就以最具有中國佛教特色,並且比較容易爲大家所接受的禅宗,來和各位談談我們曆代“文人與禅”的典故。
禅雖然發源于印度,但是傳到中國之後,和中國文化相互融合,因此在中國開出了曠古的奇葩,獲得文人學士的喜愛。曆代文人和佛教結下不解之緣的很多,因爲時間所限,我只能舉幾位大家比較熟悉的來和各位說明。
一.鳥窠禅師與白居易
杭州西湖喜鵲寺鳥窠禅師,本名道林,谥號圓修。九歲就落發出家,二十一歲到荊州果願寺受具足戒,後來入陝西投韬光禅師門下。後來道林座下收了一位侍者叫會通,日子久了,始終不能開悟。
有一天,就向鳥窠道林禅師辭行,請求離去。禅師問他要到哪裏裏去?
他回答說:“往諸方學佛法去!”
韬光禅師說:“若是佛法,吾此間亦有一些!”于是拈起身上的布毛吹了一吹,侍者會通就這樣開悟了,世稱爲布毛侍者。道不在遐,道就在自家心地上用功夫。根據《五燈會元》的記載:道林禅師,後來獨自到秦望山,在一棵枝葉非常茂盛,盤屈如蓋的松樹上棲止修行,好像小鳥在樹上結巢一樣,所以當時的人就稱他爲鳥窠禅師。由于禅師道行深厚,時常有人來請教佛法。有一天,大文豪白居易也來到巢下拜訪禅師,他看到禅師端坐在搖搖欲墜的鵲巢邊上,于是說道:
“禅師住在樹上,太危險了!”
禅師回答說:“太守!你的處境才非常危險,我坐在樹上倒一點也不危險!”
白居易聽了不以爲然的說:“下官是當朝重要官員,有什麼危險呢?”
禅師說:“薪火相交,縱性不停,怎能說不危險呢?”
意思是說宦場浮沈,鈎心鬥角,危險就在眼前。白居易似乎有些領悟,轉個話題又問道:“如何是佛法大意?”
禅師回答道:“諸惡莫作,衆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
白居易聽後,最初以爲禅師會開示自己深奧的道理,現在感到很失望地說:“這是叁歲孩兒也知道的道理!”
禅師道:“叁歲孩兒雖道得,八十老翁卻行不得。”
白居易聽了禅師的話,完全改變他那自高自大的傲慢態度。有一次白居易又以偈語請教禅師道:
“特入空門問苦空,敢將禅事問禅翁;
爲當夢是浮生事,爲複浮生是夢中。”
禅師也以偈回答說:
“來時無迹去無蹤,去與來時事一同;
何須更問浮生事,只此浮生是夢中。”
人生如幻如化,短暫如朝露,但是如果體悟到“無生”的道理,超越時間“去”“來”的限製,生命就能在無盡的空間中不斷的綿延擴展,不生亦不滅。白居易聆聽禅師的開示之後,深感敬佩,于是依禅師,作禮而退。
我們從白居易與鳥窠禅師的對話中,了解到禅機的灑脫生動,禅並不重視知識和口舌的爭勝,而重在知行合一,甚至認爲行比知更重要。禅師就是以這樣的立場來參究佛法,所以說八十老翁雖然人生閱曆豐富,如果不躬身去實踐,即使熟讀叁藏十二部,仍然不能了解佛法的真谛。
白居易從佛法找到安身立命的所在,成爲佛教的信徒,遍訪名山高僧,晚年更是盡遣姬妾,經年素食,並且舍自宅爲香山寺,自號爲香山居士,尤其醉心于念佛,時常行文表達他信佛有得的心境,譬如他的香山寺一詩:“愛風岩上攀松蓋,戀月潭邊坐石棱;且共雲泉結緣境,他日當做此山僧。”詩中充滿悠閑、飄遊的意境,這種白雲水月共來往的生活,使我們不再爲世俗繁華所羁累,自由自在的生活在禅的世界中。
二.明教禅師與歐陽修
宋朝杭州佛日契嵩禅師,七歲出家,十九歲遍參善知識,得法于洞山禅師,爲青原禅師門下第十世弟子。禅師道心堅定,精進修行,每天夜晚,頭上必頂戴著觀音聖像,口中誦念觀音聖號滿十萬聲,才肯入室就寢,多年以來,從無間斷,因此宿慧大開,經書章句無不通解。曾著《原教論》十萬余言,反駁崇拜韓愈、主張廢佛的文士之流。又撰寫《輔教編》,深得仁宗贊歎,寵賜封號爲“明教大師”。
當時理學興盛,一代碩儒歐陽修以儒家的立場,著《本論》毀謗佛法,並且蔚爲風氣,獲得多人響應,明教禅師于是針對時弊,倡導儒、釋、道叁教思想一貫,著《輔教編》加以辯正。歐陽修看到此書之後,遂完全改變以往錯誤的觀念,說:“我連佛教經典中只有二百六十字的《心經》,都未明其義理,還談什麼佛法?”並且贊歎大師道:“不意僧中有此龍象。”天微明,就整裝肅衣去拜見明教禅師,請求禅師開示,共語終日。
歐陽修在明教禅師處得到開示之後,從此對佛教有截然不同的體認,經常到名山寶刹去參訪。有一次遊廬山,禮拜祖印禅師,祖印禅師引用百家之說來啓迪他對佛法的認識,使歐陽修肅然起敬,大有省悟,對過去自己的狂妄謝罪道:“余舊著《本論》,孜孜以毀佛法爲務,誠不知天地之廣大,不知佛法之奧妙,更不知佛之爲聖者,今修胸中已釋然矣!”于是信仰佛教,自稱爲六一居士,時常行文勸善,與佛門高僧來往甚歡,成爲當時文壇的佳話。
又有一次,歐陽修到嵩山去遊玩,看到一位老和尚獨自在閱讀經典,不喜歡與人交談,心中很好奇,于是上前請教說:
“禅師住在此山多久了?”
老僧回答說:“非常久了。”
“平日都誦讀什麼經典?”
“《法華經》。”
“古代高僧,臨命終時,能夠預知時至,談笑自若,生死自如,這是什麼原因?”歐陽修緊握良機問道。
“這是定慧的力量。”
“現代的人寂寥無幾,又是什麼原因呢?”
“古德念念皆在定慧,臨終那會散亂?今人念念皆在散亂,臨終那會有定慧?”
歐陽修聽了這話以後,恍然有悟,于是走近禅師座前,再叁頂禮,感謝他的開示,解去他胸中的疑團。歐陽修以當朝宰相之尊,以學貫翰林之譽,笃信佛教,那是因爲佛教使他了解到生命的涵意,解除他對人生的迷惑,所以古文八大家之一的宿儒歐陽修,卻在佛法之中找到他的安止處。
叁.大顛禅師與韓愈
現在和各位所談的是曆代排佛最堅決的韓愈與佛教的一段因緣。唐朝是佛教最興盛的時代,朝廷上下都非常護持佛教。韓愈看到當時儒學的衰微,爲佛家所代替,于是以儒家道統自居,自比爲孟子之拒楊墨,以尊儒排佛爲己任。當時唐憲宗非常崇信佛法,迎接佛舍利入宮殿供養。有一天,殿中夜放光明,早朝時群臣都向皇帝祝賀,只有韓愈不賀,並且說:“此光是神龍護衛之光也,非佛之光。”並呈<谏迎佛骨表>,斥佛爲夷狄,觸怒了對佛教虔誠信仰的皇帝,于是被貶到潮州當刺史,遇到了大顛禅師,留下禅門的一段美談。
當時潮州地處南荒,文化未開,大顛禅師道行超邁,深爲大衆所推崇。韓愈耳聞此地有一高僧。有一天,抱著問難的心情去拜訪大顛禅師,此時,正當禅師入定坐禅,不好上前問話,因此,苦等了很久,侍者看出韓愈的不耐煩,遂上前用引磬在禅師的耳邊敲了叁下,輕聲對禅師說道:
“先以定動,後以智拔!”
侍者的意思是說,你禅師的禅定已打動了韓愈傲慢的心,但現在你應該用智能來拔除他的執著了。韓愈在旁邊聽了侍者的話後,立刻行禮告退,他說:
“幸于侍者口邊得個消息!”
這一次韓愈不請開示了。時隔不久,韓愈仍覺得心中疑團不解,又拜訪大顛禅師,問道:
“請問和尚春秋多少?”
禅師手拈著念珠回答說:“會麼?”
韓愈不解其意說:“不會!”
“晝夜一百八。”
韓愈仍然不能明了其中的含意,第二天再來請教。當他走到門口時,看到一位小沙彌,就上前問道:“和尚春秋有多少?”小沙彌閉口不答,卻扣齒叁下,韓愈如墜五裏霧中,又進入谒見大顛禅師,請求開示,禅師也同樣扣齒叁下,韓愈方才若有所悟地說:“原來佛法無兩般,都是一樣的。”
這則公案是什麼意思呢?韓愈問春秋有多少?是立足于常識經驗,對時間想做一番的計算,事實上,時間輪轉不停,無始無終,那裏可以談多少呢?在無限的時間、空間中,生命不斷的輪回,扣齒叁下,表示在無盡的生命中,我們不應只逞口舌之能,除了語言、文字之外,我們應該實際去體證佛法,認識自己無限的生命,見到自己本來的面目,尋找叁千大千世界中的永恒性。
一向對佛教桀傲不友善的韓愈,受到大顛禅師的教化,從此對佛教一改過去的態度,對佛教能夠站在“同情”的立場,給予客觀的評斷,並且和大顛禅師相交甚好,其往來問答的公案很多,臨別潮州時,曾經贈送禅師詩句說:
“吏部文章日月光,平生忠義著南荒;
肯因一轉山僧話,換卻從來鐵心腸。”
宋代的黃魯直也曾說:“退之見大顛後,作文理勝,而排佛之辭爲之沮。”佛法感人力量之深入,移情化性之真切,雖頑石也會點頭,更何況是一代古文大家的韓昌黎?
四.藥山禅師與李翺
藥山禅師俗姓韓,唐沣州人,少年敏俊超群,素懷大志,曾說:“大丈夫當有聖賢志,焉能屑細行于布巾邪?”遂舍棄世俗,投石頭禅師門下,因住在藥山而聲譽震遐迩。
當時,名學者李翺久慕禅師德行高遠,恭敬地邀請禅師到家中供養,但是屢次邀請,禅師都不去應供,于是李翺親自入山拜訪禅師。剛好遇見禅師坐在山邊樹下看經。侍者看見大名鼎鼎的李翺來了,趕快上前說:“師父!太守來了!”但是藥山禅師聽了之後,仍然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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