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雲大師講演集》-談禅
時間:公元一九七六年七月
地點:成功大學
對象:成功大學教授、學生(成功大學鄭國榮記)
一.有與無
二.動與靜
叁.行與解
四.淨與濊
五.禅的實踐法
唐亦男教授、許景重教授、各位教授、各位同學:
剛才承蒙唐教授介紹,並且多溢美之辭,實在不敢當。今天承蒙貴校佛教學社邀請,來和各位講解佛法,感到很榮幸!在佛教八萬四千個法門中,目前在全世界最受人熱烈探討的就是禅。
過去,“禅”發源于東方,盛行于東方。但是現在,禅學不再只是東方的專利品,它在西方已引起普遍的重視。譬如美國很多大學裏也設有禅堂,禅堂已不再爲寺院所特有。甚至連太空人要登陸月球時,也要用禅的精神來訓練。可見“禅”在現代世界裏,是占有相當的分量。
那麼“禅”究竟是什麼呢?今天我們就來談談“禅”,這門最爲西方學者所感興趣的宗教學問。
禅是不好講的,並且是不能談的。因爲禅是言語道斷、不立文字的,但是禅又不能不說。因此我今天和各位談禅,只是方便說說而已。
禅是梵語禅那的簡稱,漢譯爲靜慮。禅,充實宇宙,古今一如,但禅一如科學家牛頓發現地心引力,富蘭克林發現電力,發現禅的是佛陀。
禅,發源于印度。相傳佛陀在靈山會上,拈花示衆,默然不語。當時,百萬人天不知其意,唯有大迦葉尊者會心微笑。于是,禅,不須文字,不必語言,用以心印心的方法,就這麼傳承下來。後來傳到中國,到六祖惠能,禅,一花五葉蓬勃地流布人間,成爲中國佛教的主流。
那麼,禅是什麼呢?據青原禅師說:禅就是我們的“心”。這個心不是分別意識的心,而是指我們心靈深處的那顆“真心”,這顆真心超越一切有形的存在,而卻又呈現于宇宙萬有之中。即使是看似平淡的日常生活,也到處充滿了禅機。
唐朝的百丈禅師最提倡生活化的禅,他說挑柴擔水、衣食住行,無一不是禅,所謂翠竹黃花,一切的生活都是禅。可見禅不是什麼神秘的東西,禅是不離開生活的,所以我們人人都可以談禅。
現代人常常把心靈和外界對立起來,生活因而變成一種負荷與累贅,因此不能從生活上去掌握那充滿趣味的禅機。但是禅師們非常幽默風趣,他們在簡單的幾句話中,就能把我們的煩憂淨化,引導我們走入純正喜樂的世界,彷佛一部大機器,只須用手輕輕一按開關就可以發動,並不需要繁雜的知識程序,也不用重疊的思考架構,禅就是活潑潑、充滿生機的生活境界。
禅對我們有什麼用處呢?禅運用到生活上,不但可以提高生活的藝術,擴展胸襟,充實生命,並且可以使人格升華,道德完成,到達“于生死岸頭得大自在”的境界。禅既是對人生有如此至深且钜的關系,但是禅師們所開出的究竟是什麼妙方呢?透過語言文字又如何去了解禅的妙趣呢?現在我就要向諸位介紹禅的風光。
一.有與無
在我們的觀念中,對一切的存在總以爲都可以用名詞來分別,並且輕易地就落入二元對待的關系中。事實上,心靈的內容,往往無法斷然的加以絕對二分。譬如“有”、“無”二者,一般人的理念就是截然相對立的兩種意義,若有即非無,若無即非有,“有”“無”不能並存。可是在思想心靈的狀態中,亦有亦無,非有非無,仍然可能是一種存在。而禅師的言行是超越了平常概念的有無,是包融了相對的有無,是完成了另一“有”“無”的世界。禅師們的見解與常人迥然不同,我們若用一般知見去把握它,彷佛霧裏觀花,無法了解它的真實意義。下面我就舉個例子來向大家說明:
當五祖弘忍想將大法衣缽交給弟子繼承的時候,先告訴弟子們每人各做一首偈子,然後從偈子中所呈現的境界,來判別作者是否見道,見道的人,就可以得到衣缽,成爲六祖。其中最受大衆推崇的上座弟子神秀,作了一首偈子說: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
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大衆看了都贊歎神秀境界很高,但是五祖卻批評說:“作得不錯,但是尚未見道。”
這時在舂米房中工作的惠能,半夜裏請人也在牆上代寫了一首偈子說: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五祖見了,認爲他才是見到諸法空性,悟入佛道的人,因此把大法衣缽傳給了他,成爲禅宗的六祖大師。
從這段公案上看,神秀對禅理了解透闢,又是五祖門下首座,德行言教,早已可做大家的模範,而五祖也要徒衆們依照神秀的偈子去修持。大家以爲六祖的衣缽一定非神秀莫屬,但是五祖卻將大法傳給默默無聞的惠能。因爲神秀境界雖然很高,但是仍然落于有心有爲的層次,禅家的理境如果僅止于“有”這一層,終非上乘,經過了無心無爲,無的境界,才能與“空”的第一義相契合,才是究竟之道,這就是禅與一般見解不同的地方。也唯有超越了“有”和“無”才能到達最高的禅心,才能真正獲得禅的妙谛。
我再舉一件公案:
有一天,有人問趙州禅師:“何謂趙州?”
禅師回答說:“東門、南門、西門、北門。”
禅師的回答乍看之下,似乎是風馬牛不相及,答非所問,事實上,這四門的回答是雙關語,說明了趙州的禅是四通八達,任運無礙,並不局限于一門,禅的境界是不受空間所限製的。
有人又問:“狗子有沒有佛性?”
趙州說:“有。”
另外一個人再問:“狗子有無佛性?”
趙州卻說:“無。”
趙州禅師對同一個問題,卻有兩個截然不同的回答,如果從世俗的概念、立場來衡量,豈不是前後矛盾不通?其實禅師這種回答是一種活潑的教育方式。他說有,是指狗子有成佛的可能性;他說無,是因爲狗子尚未成佛。對一個問題的回答,要看問者的來意、境界,而給予不同的點撥與啓迪。
梁武帝是中國曆史上護持佛教的君王中的楷模。他在位的時候,曾經廣建寺廟及佛像,修造橋梁道路,福利百姓。當時,菩提達摩禅師從天竺來中國弘法,梁武帝禮請大師,並且問法說:
“我這樣不斷的行善,會有什麼功德?”
“並無功德。”達摩禅師潑了一盆冷水說。
武帝聽了非常不高興,再問他爲什麼?禅師不答,終于因爲不相應,遂拂袖而去。事實上,梁武帝的善行,豈是毫無功德?禅師所說的並無功德,是說明在禅師的內心,並不存在一般經驗界“有無”對立的觀念,我們唯有通過了對“有無”對待的妄執,才能透視到諸法“是無是有,非無非有,是可有是可無,是本有是本無”的實相。這種超越向上,是禅家必經的途徑,這種境界才是禅家的本來面目。
平常我們對現象界的認識,總是止于一般感官分別的看法,譬如我們仰觀一座山巒,俯瞰一條溪水,覺得它就是高高的山,潺潺的水,這時候“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是流于“心隨境轉”的紛逐。等到修禅有得,心境清清朗朗,一切假有,在心境上無所遁形,這個時候,“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觀照到諸法虛妄不畢竟空。進而完全開悟之後,這“是”與“不是”,“心”與“物”等一切的對立,在禅師的心中,已經合而爲一。因此,真俗可以兼蓄,理事可以圓融,這時“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禅心與物境融攝無礙,大千世界充滿無限美好的風光,涓涓的溪水是諸佛說法的妙音,青青的山崗是諸佛清淨的法身。泯除了經驗界“有無”的對待之後,禅的世界是多麼的遼闊啊!
二.動與靜
佛教最根本的教義就是叁法印:“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學佛最終的目的,就是要到達“寂靜”的涅槃境地。
這個“涅槃寂靜”有別于一般的動靜。平常我們說這件東西是動的,那件東西是靜的,那是因爲我們的意識起一種活動,對萬法起一種追逐,于是才使現象紛擾現前,才使萬事錯綜顯現。事實上,事物本身並沒有動靜的差別,我們說它是“動的”“靜的”,那是我們起心動念所起的一種妄執,如果我們能夠除去自我的執著,此心寂靜,不再造作,則一切將顯得極其和諧。下面我舉一件公案來說明這個道理:
六祖惠能大師得到衣缽之後,在廣州隱居了十幾年。後來因爲機緣成熟,于是開始行化于世間。有一天,途經一地,看到兩位出家人對著一面旗子,面紅耳赤,爭論不休。六祖上前一聽,才知道原委。原來他們在爭論旗幡所以會飄動的原因。一個說:“如果沒有風,幡子怎麼會動呢?所以說是風在動。”另一個就說:“沒有幡子動,又怎麼知道風在動呢?所以應該說是幡子在動。”兩人各執一詞,互不相讓。惠能大師聽了,就對他們說:
“二位請別吵!我願意爲你們做個公正的裁判。其實不是風在動,也不是旗子在動,而是兩位仁者的心在動啊!”
從這則公案可以看出禅師們對外境的觀點,完全是返求自心,而不是滯留在事物的表象上面。現象的存在是片面的,其所以有分別,端在乎我們的起心動念。心靜則萬物莫不自得,心動則事象差別現前。因此要達到動靜一如的境界,其關鍵就在吾人的心是否已經去除差別妄逐,證得寂靜。
唐憲宗是個信佛很虔誠的君主,派人到鳳翔迎請佛骨(舍利),韓愈上表谏言阻止,憲宗大怒,把他貶至潮州爲刺史。
當時潮州地處南荒,文教不盛,而想要參學問道非常困難,但是這裏卻隱居著一位學養、功行非常高妙的大顛禅師,深爲當地人所敬仰。
韓愈以大唐儒者自居,哪裏裏看得起大顛禅師。但是這裏除了禅師之外,很難找到學士文人可以論道,韓愈于是抱著無奈、挑戰的心情去拜訪禅師。韓愈去訪問禅師時,大顛禅師正在閉目靜坐,韓愈懾于禅師的威德,不自覺地,很禮貌的站立在一旁等待,過了很久,禅師卻仍然一無動靜,韓愈心中漸感不耐。這時,站立在禅師身旁的弟子,突然開口對師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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