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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順導師的宗教觀與宗教史觀▪P2

  ..續本文上一頁天以上,一直到初禅的大梵天。在這一層次的神,雖然以純潔與慈愛戰勝了貪欲與嗔恚,但我慢卻特別強,自以爲常住不變、無始無終、究竟自在,是一切的創造者和主宰者。但凡一神教,都充滿了唯我獨尊的排他性。

  3、梵我宗教。 從大梵天向上,一直到四禅的色究竟天。在這一層次的宗教,已經超越了西方一神教形態,通過禅定的修習和道德的提升,以獲得自我的超越,與常住妙樂的梵合一。雖然可說是一種無神的自力宗教,但其梵我合一的哲學基礎,仍是一類專著自我(小我、大我)見的宗教。

  4、唯心宗教。 即完全擺脫物質束縛的四種無色界天,藉修唯心觀的禅觀次第,層層升進,安住于內心的靜定。雖然已經達到一般宗教所能達到的理想極限,成爲否認他力的自心宗教,但仍不出無明──癡的窟宅,還在虛妄的流轉中。

  5、正覺的宗教。 即超越上述四類宗教局限的佛教。上述唯神、唯我、唯心的宗教,都不離自我的妄執,都是虛妄不徹底的。而佛教之所以稱爲正覺,即以緣起性空的哲學基礎,徹底否定各種變形的自性見(我見),否定了各式各樣的天國,而實現爲人間正覺的宗教。

  宗教既然是人類在環境中表達自己的意欲,而環境無非是讓人類感到異己的自然界(臺風、豪雨、地震、海嘯,以及大旱、久雨等)、社會的關系(社會法製,人事牽纏,以及貧富壽夭)和自己的身心叁大方面。人類表達自己的意欲于這叁大環境,則形成宗教的順從和超脫二大特性。“而宗教的真實,卻是趣向解脫:是將那拘縛自己,不得不順從的力量,設法去超脫他,實現自由。”[14]

  上述五個宗教層次,即是人的意欲不斷克服超脫自然、社會和人的身心叁大環境的束縛製約,由低向高逐步走向自由的曆程。這一縱向的過程,在橫剖面上與自然、社會和人的身心叁大環境相聯系,則展現爲自然宗教、社會宗教、自我宗教叁種類別。這種縱橫判釋,爲我們展示了印順導師對世界各民族宗教獨特的“判教觀”。人類的意欲從異己的環境中得到解脫,獲得心靈的自由。從自然界的物質和物欲中超脫出來,從社會的政治控製和人事牽纏中超脫出來,從拘限心靈的各種自我妄執中超脫出來。

  

  四、社會環境對宗教精神的雙重意義

  

  在這種對自然、社會和身心叁大異己環境的超脫過程中,自我宗教是達到最高階段的宗教。在自然宗教、社會宗教與自我宗教叁者關系中,社會宗教處于樞紐地位,它前通自然宗教,後達自我宗教:

  “古代宗教,雖是多神的自然宗教,然都含有社會宗教的意義。因爲古代的宗教,都是氏族的宗教。……社會宗教的祖神,成爲團集一族一國的巨大力量。所以社會宗教是極普遍的:家族的,國族的,一鄉的,一邦的,一國的,全世界的,凡有家族或國家形態的神世界,都有此意義。不過中國式的祖先崇拜,最顯著與自然、自我宗教不同而已。宗教進步到自我宗教時,必有偉大的宗教家,出來創新,而使宗教成爲全世界的。如印度有釋迦,猶太有耶稣,阿拉伯有谟罕默德等。我國的墨子、孔子、老子等,政治的意味重,對宗教不能有偉大的貢獻。等到創新以後,成爲世界的宗教,雖依舊不離社會宗教(世界性的)的內容,而著重于自我的淨化,自我的自由了。”[15]

  從原始自然崇拜的氏族宗教,到民族國家形成之後的民族宗教和國家宗教,直到世界宗教,宗教的社會環境在不斷的擴展範圍。從社會宗教發展到自我宗教,超越的只是對社會環境局限性的執著,而不是取消社會宗教的意義。所以,一方面指出:“我國的墨子、孔子、老子等,政治的意味重,對宗教不能有偉大的貢獻。”中國重視現實的民族性,在宗教方面就表現爲重視政治、倫理等社會意義,不能發展爲自我宗教。但另一方面,印順法師強調,即使發展到自我宗教,也不能漠視社會的意義:

  “自我宗教是最高的,如傾向于個人自由與唯心,會逐漸漠視社會的意義。色無色界的梵我教與自心教,明顯的說明了此點。所以佛教的人間性,人間成佛,才從自我宗教的立場,含攝得社會宗教的特性。原始佛教的僧團組合,便是絕好的例證。由于佛教是無神論的,所以社會觀是平等的,民主的,自由的。基督教爲一神教,所以社會觀──從天國及教廷製看來,宛然是君主的模樣。”[16]

  如果說中國的墨子、孔子、老子受社會環境之拘限,因政治、倫理意味重而不能發展出超越的宗教精神,那麼印度的梵我宗教與唯心宗教則因脫離政治型態,傾向于個人自由與唯心,而漠視社會的意義。叁大世界宗教確屬自我宗教,但同時又含攝得社會宗教的特性。就自我宗教的社會性而言,印順導師認爲佛教和基督教有著重大差別。原始佛教的僧團,因教義是無神論的,其僧團組織及所反映的社會觀則是平等的,民主的,自由的。而基督宗教因教義是一神教的,其教團製度則宛如君主形態的社會。

  世界各民族的宗教,根據人類精神的自由表達程度,而有從多神、一神、梵我、唯心到正覺這五個由低向高的發展,佛教高居于最高階段。根據人類精神超脫異己環境的拘限,而有從自然宗教、社會宗教到自我宗教的區別。在自我宗教這一階段,佛教因含攝民主的社會形態,顯然最爲殊勝。

  值得注意的是,印順導師在《泛論中國佛教製度》中強調“僧製與政治的本質同一性”。僧團製度固然受社會政治製度的影響和製約,卻以宗教的超越性而對現實政治起導正作用。

  “僧製與政製,本質上同是人類的共處之道,不過對象不同而已……不過佛教僧製,雖取法當時的政治與其他宗教的組織製度,然在佛的正覺中,體悟到事事物物的依存關系──緣起性;體悟到緣起諸法的“無常性”、“無我性”、“寂滅性”,從這正覺的大悲中,建設僧伽製度,自有他卓越的特色。肯定人類平等,否認貴族與賤族,主人與奴隸的階別;男女平等,而並不模仿帝國形態,保持民主自由的製度。惟有從佛的根本教義與僧製的原則中,才能理解佛教的處群治事之道。”[17]

  然而,原始佛教的僧團所體現的平等、民主、自由的社會形態,在向中國的傳播過程中,卻表現爲“漫畫式”的扭曲、偏離和異化。印順導師認爲,佛教在中國,可說教義(法)有著可贊美的一頁,而教製──律製是失敗的。爲適應中國的社會環境,僧製向國家的管轄製和禅僧的叢林製兩方面演化。

  “這兩種中國化的教製,一是每一寺院的組織,一是全國佛教的組織,並行而不相悖,一直維持到清末。但中國是家庭本位的宗法社會,而政治又缺少民主代議製,所以寺院逐漸子孫化,叢林也産生傳法製,傾向于各自爲政,不能從僧官製的統一中,造成民主代議製的嚴密組合。一盤散沙,佛教與國家民族,患著同樣的毛病。”[18]

  在缺少民主代議製的中國宗法社會中,不可能産生追求自我超越的“自我宗教”。在《中國的宗教興衰與儒家》一文中,印順導師對此作了深入系統的分析。中國固有的民族宗教適合于宗法製、父家長製、階級製,而具有兩大特征:第一、有著多神教的特色,而被組織化,層級化;第二、停滯于自然宗教層次,世俗功利性很強。

  在宗法製度下,統治者以政治主導宗教,織成秩然有序的神界,適應于政治的封建世界。上層階級的宗教,庶民無權涉入。祖宗崇拜“祭近不祭遠”,著重于近親的叁代乃至七代,使得作爲人類之父的創造神教思想不能發達。而宗教的世俗特征,停留在追求物欲的層次,無法進一步發展深刻的教理。使得“以人間罪惡苦痛而求生天國;以世間爲虛幻而尋求解脫”的自我宗教無法發展。

  “天地人間,有著高尚宗教成分的神格,被局限爲上層者的宗教。而民間信仰,祭祖、祭竈而外,始終爲鬼教與巫教的領域。中國宗教的分化,就是政治上大人與小人的分化,勞心的治者與勞力的被治者的分化。宗教的精神,始終是世俗的,功利的(如宗教精神墮落,就是賄賂的)。”[19]

  以上對中國古代宗教特征的描述,就是佛教傳入中國時所必須面對的社會環境。在這種王侯與庶民分別的宗教製度和世俗功利的宗教性格下,中國人對超越的宗教精神的追求,是佛教在中國傳播發展的源動力。從漢到唐,儒、佛、道叁教曆經爭論,終于形成互相協調,予中國社會以合理的推進。然而,受這種宗教製度和宗教性格影響,佛教畢竟也被“漫畫式”地扭曲、偏離和異化了。印順導師“主張不違反佛法的本質,從適應現實中,振興純正的佛法。”[20]就是以“正直舍方便,但說無上道”的精神,以透徹而宏大的宗教史觀,建構其人間佛教的思想體系。

  

  五、結論

  

  筆者在《東西方聖賢的心與理——解析叁種禅學與西方思想對話之進路》一文中有言:“當代宗教哲學多元化的現狀,恰恰證明真理是絕對的、統一的,而因應于時空條件,人們對真理的進路和解釋則是多元的。要把握絕對之理,必須使人心從外爍轉向內求。”[21]得出這個結論,深受印順導師的宗教觀和宗教史觀的啓發。

  《我之宗教觀》在論述宗教理想之實現,列舉永生、無生、新生叁個階段。“新生”,亦可用來描述從佛心正覺而流露出來的的佛法,永遠是嶄新而進步的。佛教在不斷的自我批判和自我超越中,推動人類自身的新生淨化,促成社會的真正進步,實現宇宙的莊嚴清淨。謹引述導師如下一段話,作爲這篇短文的結語:

  “在人類社會的發展中,宗教能不斷的普遍,不斷的成長,即由于宗教是人類智慧的産物,是人類理想的特殊表現。印度是文明早熟的國家,宗教界一向發展得極高,有梵我,唯心等高尚宗教,不再是儀式作法與神權所限了。釋迦牟尼佛,出生于二千五百年前的印度,由大徹大悟的自證,樹立了偉大精深的佛教──正覺的宗教,一直提貢了人類新生的最佳方法。對于宇宙人生的見解,從佛心正覺而流露出來的,到現在,永遠是嶄新而進步的──平等,民主與自由的;合情合理的。”[22]

  (收入《印順導師思想之理論與實踐論文集》,新竹:玄奘大學等,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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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印度之佛教》,正聞出版社,1985,第1-2頁。

  [2]《再議印度之佛教》,《太虛大師全書》25冊,第51-52頁。

  [3]《人間佛教要略》,《妙雲集·佛在人間》,正聞出版社,1989,第103-104頁。

  [4]《冰雪大地撒種的癡漢——臺灣當代淨土思想的新動向讀後》,《當代》第30期,1988.10。

  [5]昭慧法師1990年在妙心寫作讀書會的《妙雲集導讀》教學中,以這二部論著爲中心,詳盡而深入地闡述了印順導師的宗教觀。

  [6]《我之宗教觀》,《妙雲集·我之宗教觀》,正聞出版社,1989,第1頁。

  [7]同上,第2頁。

  [8]同上,第3-4頁。

  [9]同上,第4頁。

  [10]宗教體驗是否反映實際存在的神聖對象,從《印度之佛教》自序中所言“釋尊之教,有十方世界而詳此土,立叁世而重現在,志度一切有情而特以人類爲本”來看,印順導師並未否定神聖對象的實際存在。因爲十方世界、叁世、一切有情,都包含有超出人類常識的特殊經驗和事實,只是在人類的語境中,更強調此土、現在、人類而已。

  [11]《我之宗教觀》,《妙雲集·我之宗教觀》,正聞出版社,1989,第4-5頁。

  [12]同上,第9頁。

  [13]同上,第5頁。

  [14]同上,第11頁。

  [15]同上,第19-20頁。

  [16]同上,第20頁。

  [17]《泛論中國佛教製度》,《妙雲集·教製教典與教學》,正聞出版社,1989,第4頁。

  [18]同上,第7頁。

  [19]《中國的宗教興衰與儒家》,《妙雲集·我之宗教觀》,正聞出版社,1989,第32頁。

  [20]《契理契機之人間佛教》,《華雨集》(四),第1頁。

  [21]《佛教與基督教對話》,中華書局,2005,第34頁。

  [22]《我之宗教觀》,《妙雲集·我之宗教觀》,正聞出版社,1989,第28-29頁。

  

  

《印順導師的宗教觀與宗教史觀》全文閱讀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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