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在新時代的社會化和組織化
——在複旦大學禅學會第叁屆年會上的會長致辭
(2009年9月6日)
王雷泉
[8月15日,剛從黃梅四祖寺參加夏令營回上海。爲《佛教觀察》鳳凰博客上傳一組“企業家與社會責任”的文章、專訪與討論:《人成則企業成助人者必自助——李國清談企業社會責任采訪》《社會責任,從“心”開始——記第五次禅茶》《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談企業的社會責任》《菩薩商主與企業家的社會責任》《稻盛哲學的特質與佛教淵源》《淺析佛教思想與企業社會責任》]
禅學會于今邁向第叁個年頭,我們的事業引起佛教界內外有識之士的關注。今年叁月揚州的“人間佛教的當今態勢與未來走向——海峽兩岸學術研討會”,我提交《人間佛教的社會化和社團組織》,即以複旦禅學會的理念和實踐作爲論述對象。在今年五月臺灣“人間佛教與專業倫理學術會議”上,我所發表的主題演講《海峽兩岸“人間佛教”之現況、前景與瓶頸》,根據二年前《禅學會發起倡議書》的基本精神,明確提出禅學會的立會宗旨:“人間佛教的弘化使命和目標,就是面對廣大平信徒、佛學愛好者和非佛教信徒,培養造就能轉變世道人心的佛教文化人。”
爲配合禅學會第叁屆會員大會,《佛教觀察》第六期即以“佛教在新時代的社會化和組織化”爲視點,這一期內容相當可觀。結合上述幾篇文章的主要思想,向各位新老會員闡述我們組建禅學會的宗旨、願景和行事風格。
一、佛教在印度衰落的教訓
當今世界65億人口中,有80%以上人口信仰宗教,但佛教僅占6%,遠遠低于基督宗教(33%)和伊斯蘭教(22%)。在改革開放的30年中,當今中國發展最快的不是佛教,而是基督新教,增長了差不多100倍。而佛教大量呈現爲燒香拜佛現象,被宗教學界視爲只是屬于民俗信仰層次而已。在叁大世界宗教中最先創立的佛教,爲何在當今宗教版圖中處于弱勢地位?佛教爲何會在它的發源地印度衰落?這不得不引起我們的深思。
佛教在文化品味上遠遠高于其他宗教,在信仰素質上尚有待提高,在組織規模上則遠不如其他宗教。這叁個指標中,佛教的信仰素質和組織規模都不如其他宗教。尤其在中國,由于曆史上形成的“叁教合流”格局,民衆的信仰素質不高。手戴念珠,脖挂十字架,是普遍存在的衆生相。至于組織規模和製度建設,那更是佛教的軟肋。
我們試對比一下佛教與基督教。十九世紀末,借助于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和不平等條約,基督教第四次入華傳教。早期利用面粉加棉被,在社會底層傳教。二十世紀初,基督教改變在華傳教策略,把重心從原來“向河裏撒種”,轉入文化教育界,重視對社會高端人士的傳教,占據人才高地。美國傳教士李佳白,提出“孔子加耶稣”的口號,認爲只有向中國知識分子傳教,才能真正贏得中國的心。上世紀初基督教會召開的全國性會議,成立“學校教科書委員會”,後來演化爲“中國基督教教育協進會”,其意義絕不限于培養神職人員的神學院,而是大力舉辦面向社會的教會學校及醫院。我們複旦大學的前身震旦大學,也是天主教的教會大學。這樣基督宗教經過一個多世紀的經營,在老百姓心中形成了基督教更有文化的觀感。
基督教把教會建立在社會中,與社區民衆的日常生活密切相關。佛教的寺院與社區基本上沒有關聯,大多數還是停留在旅遊朝拜式的民俗信仰層次,在家佛教徒中只有少量的居士學習組織,並沒有形成有序的居士組織。佛教一盤散沙的狀態,使局限于寺院圍牆中的出家衆缺少社會基礎。從佛學院畢業的學僧,也缺少對自己人天師表地位的榮譽感,卻熱中于政治光環乃至世俗大學的學位。正是因爲佛教沒有堅實的社會基礎,也導致世俗大學的宗教教育相當薄弱。到八十年代改革開放之後,基督教在宗教傳播上占盡先機,向廣大農村和高等學府兩翼展開。
臺灣學者鄭振煌在《從印度佛教的滅亡看臺灣佛教的興盛》,詳細探討了導致印度佛教滅亡的各家說法:1.佛教吠陀化;2.印度教的仇視;3.密教傾向頹廢;4.回教的迫害;5.佛陀本人的兩項錯誤;6.佛教的故步自封與異質化。[1]在這六家說法中,第3條說法在佛教內部有爭議性,密教信徒不會同意。第2和第4這兩條屬于宗教間的鬥爭,這是在任何宗教中都存在過的現象。伊斯蘭教對古代印度的入侵,對佛教和印度教都有迫害,但印度教並沒有衰亡,而佛教卻滅亡了,所以這不是根本原因。
值得引起我們注意的是佛教自身的原因。佛教作爲婆羅門教的異端,誕生在主流文化婆羅門教的氛圍中。在後來的發展中日益適應婆羅門教,特別是在往南印度的發展中,大量摻雜進婆羅門教的因素。這兩教間存在的“瑜亮之爭”,使佛教日益失去教義上的主體性。既生瑜,何生亮!佛教既然日益婆羅門教化,也就沒有在印度存在的意義了。正如中國宋以後佛教與儒教合流一樣,佛教的大量哲學精華如本體論、心性論,被儒家吸受形成爲理學,而宋明理學的興盛就意味佛學的衰落。另外,佛教的社會化程度和在家人的組織製度,在佛陀時代就非常薄弱。佛教的社會化程度和組織製度遠不如印度教,跟民衆的日常生活結合不緊密,從而被其他宗教所取代。這是導致佛教在印度衰亡最重要的內部原因。
印順導師評論印度佛教的發展演變,就像人的一生,曆經誕生、童年、少壯、漸衰而老死。佛陀在臨終時也對阿難講過諸行無常是世間的規律,連佛陀自已也難逃色身無常的規律。佛教,作爲人間的團體,其發展演變也是無常的。佛教提出“正法、像法、末法”的叁時史觀,說明佛教也無法擺脫“生、住、異、滅”的規律。這就是無常世界的實相。
但是,佛陀發現的緣起性空的真理則是永恒的。我們看第6期《佛教觀察》的封面,是一棵參天大樹的橫截面。它既是曆經滄桑的年輪,也象征著海潮的波湧。有生就有滅,而衰亡的教訓,恰成爲新生的資糧。事物的發展和演變,一切以時節因緣爲轉移。佛教在印度由“生”而“住”而“異”而“滅”,當然令人感慨系之。但曆經滄桑的年輪與波紋,亦象征著佛法從信仰層圈向社會、文化層圈的擴展,也象征著佛法從印度一波一波地發展到中國、日本、歐美,從而遍及全世界。
佛光山有個宏偉的目標:“佛光普照叁千界,法水長流五大洲。”我在佛光山叢林學院演講時,提出對這個口號需要有一個量化的指標,才能使我們認清現實的嚴峻形勢,提出長遠奮鬥的願景。如果全世界佛教徒的百分比提高到15%,乃至于20%,那世界的和平就有指望了。現在世界上百分之十幾的不信教人口,大多數都集中在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國是世界各大宗教希望開發的最後一塊荒野,都野心勃勃地要占領這塊宗教市場。
鑒于佛教在當今中國處在守勢地位,我在十幾年前提出:“塑造主體,改善環境;收縮核心,擴展外延”的建言,使佛教在信仰、社會、文化叁層圈中處于有序運轉;使佛教的信仰素質、組織規模和文化品味叁大指標得到均衡發展。
二、哪裏有佛法,哪裏就是“中國”
天涯何處無芳草,滿目青山皆道場。佛教雖然在印度衰落了,但卻在中國發展起來了。玄奘法師當年從印度那爛陀寺留學歸來,在長安主持譯場。從那一刻起,中國佛教徒擺脫了原來的“邊地”意識,中國成爲世界佛教的中心。2006年5月,我在玄奘大學參加第六屆“印順導師思想之理論與實踐”學術會議,代表大陸學者致詞,曾高度評價玄奘法師在中國佛教史上的地位和作用:
“依佛法以觀,哪裏有佛法,哪裏就是“中國”。“人身難得,中國難生,明師難遇,佛法難聞。”所以,哪裏有佛法,哪裏就是中國。今天我們緬懷印順導師把佛法引向新時代,讓佛法廣爲大衆所接受,期盼我們一起來共建一個和諧、興盛的中國。”[2]
“中國”,指的是佛陀出生、成道、創教和最後涅槃的地區。在佛陀弘化區域之外的地方,都被稱爲“邊地”,是人生八難[3]之一。曆代有很多中國人去印度求法,就是爲了改變“邊地”處境而去佛教的祖國朝聖。只有在玄奘法師從印度留學回來之後,才使中國名副其實地成爲佛法的“中國”。臺灣現在共有六所佛教大學,其中玄奘大學由臺灣“中國佛教會”創立。董事長是了中長老,他當年爲了建校募款,打扮成唐僧的樣子,幾個弟子打扮成孫悟空、豬八戒、沙僧,牽著白馬,挑著擔子,四處化緣籌款。大學建成後,在衆多備選校名中選擇了“玄奘”,以緬懷玄奘大師對中國佛教的傑出貢獻。
很多人對佛教的理解是有偏差的。《禅學會倡議書》指出:“現代知識分子之所以服膺佛法,在于佛陀是覺悟宇宙人生真理的先覺者,佛法不依賴神秘的啓示和怪力亂神,更不依賴強力的威權,而是基于對智慧的理性探討和修行實踐的驗證。”
索隱素怪,是造成佛教教義低俗化的宗教內部原因。中國有句俗話:“和尚不作怪,居士不來拜”。比如,舍利子和修行有關,科學至今無法解釋。正是對舍利子一類神秘現象的畸形追求,導致索隱素怪乃至産生大量的弄虛作假。某些利益集團甚至出于政治、經濟的利益,把神聖的宗教變成迷信。佛法承認有神通等神秘現象的存在,但不唯神通,佛教追求的是覺悟和智慧。
佛教更不依賴強力的威權。雖然佛陀臨終的時候,提出把佛法托付給國王大臣和長者居士,但這是建立在教化政治精英和工商精英的基礎上。因爲這些人有能力去破壞這個世界,也有能力來改善世界、淨化世界。這些人不一定成爲佛教徒,但受到佛教智慧的感召,成爲佛教的護法,這個社會才有希望和前途。如果把佛法作爲政治力量和工商力量的附庸,恰恰是造成現在佛教庸俗化的社會原因。
今天,中國佛教會不會重蹈印度的覆轍呢?就看我們是否能糾正這兩個偏差,強調佛教基于對智慧的理性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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