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與實相(上)
呂澄
——佛學基本問題之二——
佛家的實踐是以他們所理解到的宇宙人生實相爲依據的。關于實相的理論,在佛家始終與因果規律分不開來。他們自稱其說爲“內明”,而用以區別其他學說的特點,就在于正確地說明因果,並配合著“已作不失,未作不得”的業報法則[一]。因此,佛家的實相說常和緣起說連在一起,主要從緣起的現象上見出真實的意義即實相;換句話說,這在緣起現象上作實相的判斷,側重“價值”的一方面,絕不同于單純的客觀解釋。
跟著學說的發展,佛家對于緣起的解釋逐漸變化,內容也逐漸充實。這些不同的說法一層層積累起來,便構成很完全的體系。現在舉主要的緣起說而言,凡有叁種。最根本的也可說原始的即平常所謂“業感緣起說”,也叫做“分別愛非愛緣起”[二]。這將人的行爲在道德方面有責任的善或者惡,看作人生種種轉變的根本原因;它的範圍比較狹隘。進一層的緣起說了解到客觀環境對于人生趨向也有一些決定的力量,至少同主觀一樣的實在,一樣的可作爲主因。如此看法也可說是業感緣起說的自然發展。業感說以盲目的行爲作立說的起點,要是推論到如何才會免于盲目而得其正向,就會注意到認識方面。這裏所說認識還不是單指對于客觀的了解,它也聯系著人生的需求,所以每種認識都多少帶著實用的意義,而這方面的緣起說便成了“受用緣起”。更進一層的學說,範圍益寬,它不僅僅著眼在人生直接的受用上,並還看到人生轉變的關鍵有待于整個宇宙人生的了解,于是有“分別(一切法)自性緣起”。具備了這叁種學說,就構成佛家緣起理論的整然體系。緣起的意義本來指著事物間因果的關系而言,著重在緣字;說起,不過表示緣的一種功用而已。譬如說“無明緣行”,就是緣起的一個具體事例。這裏並不用再加個起字,一樣地見得出緣起的意義,即是說行的生起乃由于有了無明的爲緣。因此,現在更可以用平常所說的因、等無間、所緣、增上的四緣來看叁種緣起的性質,它們是各有重點地闡明一面的。分別自性緣起闡明了因緣,受用緣起闡明了等無間緣和所緣緣,所余業感緣起則解釋了增上緣。合攏來,四緣的意義再也沒有余蘊了[叁]。不過要注意,說業感緣起雖側重在增上緣一方面,但並不是它對于緣起的意義就無關緊要,佛家對人生的看法,絕非命定,而是由得人們自己作主的,這個轉變的關鍵即在依賴事物間互相增上來更改自性,否則只是一類因果,永久不會有變化了。
從叁種緣起的現象上見到的實相,各有不同的意義。業感緣起的實際內容是各種生存事實(這就是“有”)的各別部份(這就是“支”),而這些部份對于全體可以有各方面的價值。從實相上說,歸結到“苦”“集”“滅”“道”四種真實,也就是“四谛”。其次,在受用緣起上看得出認識的顛倒和正確或者是相對和絕對,這樣就有俗和真的兩種真實,也叫做“二谛”。最後,自性緣起的認識有欠缺,有完全,因而區別出“遍計” “依他”“圓成”叁自性,成爲叁種真實,也可叫做“叁谛”。在這些真實中間仍舊有相通的地方,這就是它們都用人生的究竟一個目標來作判斷。像四谛歸宿于“滅”,得著完全的清淨;二谛歸宿于“勝義”,認識絕對的真;叁谛歸宿于“成實”,達到盡量的圓滿;這些無一不是人生的究竟處,也就從這上面看,合攏它們來才是一個全體的實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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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對于叁種緣起和實相,再來略加引伸,解釋。第一種業感緣起是就當前的人生現象,依著邏輯的次序分析爲十二部分(從“無明”到“老死”)來立說的。這十二部分也稱做“十二有支”,它們的相互間是以“緣起”的關系,構成一系列的因果。以緣起說因果,可看做佛家解釋因果規律的一個特點。在當時印度的思想界裏主要的因果說,或者主張從一種總的原因展轉變化成爲複雜的萬象,這叫做“轉變說”;又或者主張從多數的原因——也就是多數的分子以各樣型式結構成複雜的萬象,這叫做“積聚說”[四]。這些學說都是不正確的。佛家特別提出“緣起”這一種解釋來,以爲各種現象都是由于互相依待、互生作用才得存在;由此推論,要變革一切現象,也必須從作依待的,起作用的各別條件上著手,除此更無別法。如此的因果規律,可以用一定的格式表示出來,即“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或者更正確些說“彼有故此有,彼生故此生”。彼是此的緣,此依彼而起,這樣說來更覺相順[五]。十二有支依著緣起規律構成的人生,由于它所存在的環境不同,有些比較可以留戀、愛著,有些又比較可厭、應該遠離,分別出這樣可愛不可愛,所以稱做“分別愛非愛緣起”(原來這一緣起的解釋範圍較寬,這樣只就人生而言)。再進一層推到它的基本原因在行爲所引生的習慣力(業力)有善惡的不同,從這上面區別佛家的他種緣起說,便稱爲“業感緣起”。
上文說十二有支是依著邏輯的次序而作分析,它的意義是這樣的:佛家解釋人生現象,最先著眼于比較成熟的階段,在那裏人生現象的起滅無常乃至終歸衰滅極爲顯然,而人生的“苦”的感覺也最容易由此發生。從一方面看,這雖然不是佛家提出人生問題的唯一依據,卻不失爲重要的依據。在釋迦佛的傳記裏,說他因出遊見著老死的人生現象才引起去做沙門的念頭,而他快成道的時間也是由逆觀有支(從老死逐步觀向無明)而入[六],這都可以作爲證明。現在問,“老死”是依著什麼現象而有的呢?不用說是因爲“生”存;只要生存著,人生就刻刻的、念念的有老有死,新陳代謝,刹那不停,終歸于病、死。這還說得抽象一點,要是聯系著環境來看人的生存,就有一定範圍,並限製了它的性質,佛家通常用“欲界”——對待“色界”“無色界”的一種區分——來作形容,在有限區域裏的生存,就是“有”的一支。這固定的現象乃由于心理方面的執著,所以有“取”的一支。爲何要取?因爲渴愛的不能自已,于是有“愛”的一支。人生的現象分析到此,也自成爲一個片段,佛家對于有支有作“二世一重因果”看法的,即用這五支爲“後際”[七]。但是,人生意義僅僅這些還是不夠完全了解的。因爲它沒有說明真正原動力的所在,所以要再往上推求。愛的發生,出于心境相接的感受,由此有“受”的一支。受又以內外界接觸構成的心象爲據,這就發見了“觸”的一支。觸出于感覺,必須用五官作門徑,所以有“六入”這一支。六入又要依著人的個體,這克實是由五蘊所組成,便推到“名色”一支。人的個體必由人格的意識得著永續、統一,所以特別提出了“識”支。識的開展又跟著種種行爲而來,自然有了“行”的一支。在人們還未能徹底認識實相的時候,一切行爲都難免于盲目,所以最後歸結于“無明”支。以上七支也自成一片段,對有支作二世因果分別的就稱這些爲“前際”。克實說,十二有支是應該具備一時而有的意義,這樣才見出它邏輯的次序,而更深刻了解到人生實相。所謂二世或者叁世因果的說法,都是後來聯系輪回而別爲之解的[八]。
從十二有支上所見的人生,是以盲目的無明作向導,加以無厭的愛取相推動,這麼樣來開展著的。有欲望而不得其正向,當然不會滿足,而因爲欲望的程度愈深,缺望也就愈大,如此構成痛苦的根源。跟著來的人生現象在整個生存中間,自然都帶著苦的意味。生死,不容說是痛苦的生死,即在生死以外的各支,與生死相關的,也一樣是苦。這就是在人生現象上所見到的實相的一方面——苦的一面。要是著眼于人生原來是動的現象而推求它的動因,說明苦何以會連續不斷,這就不是無明、愛、取所能解釋,必須另外提出“行”的一支來。由于“行”的反複,積習成性,隱然有種力量支配了行爲,偏向到底不能遽改,所以苦的現象聯綿不斷。從這上面,又得著人生實相另一種意義,所謂“集”的真實,即“集谛”。
對于行同人生的關系,或者說身口意的行爲在人生上有如何的道德意義,這是印度哲學裏面很早就被注意到的一個問題。還在釋迦佛未出世的百年以前,婆羅門學者依著“奧義書”的思想來推衍立說的,如大家“祭言”,便應用了“業”這一個概念,組織了獨到的理論。他以爲宇宙人生一切現象的開展都有不得不然之勢,這出于本能的或者自覺的“欲望”;引導欲望趨向所對的是“意向”;由此發生具體的行爲是“業”。業得了結果以後,還有余勢可以影響到後來的欲望,推進人們的行動綿延不絕,成爲“先行力”。從欲望到此,方才完成一個過程,可以統統叫做“業”(廣義的),不過以中間的第叁種作主體。業力一日存在,宇宙人生的現象也就一日相續不斷,但是業力有好、壞、善、惡的分別,因而現象也有升、沈、高、下的不同,從這上面見出有“輪回”(流轉的另一種意義)的一回事。在婆羅門一系的學說裏,本來要求個人“我”的解脫,並且從輪回得解脫,所以非破壞業力不可[九]。祭言這樣的學說,對于後來各家的思想發生很大的影響。
佛家談“行”,也是著重在人生的相續一方面,自然就同從前的業力學說聯系起來,並還進一層從人們心理現象裏找到根據,以爲按實行同業的本質,不外乎心法“思”。大乘家發揮此說,將業力看做思的勢力遺存,成爲習慣而支配後來的行動[一○]。小乘家更把這種力量當作有實質的色法(無表色),而作比較機械的看法[一一]。不過佛家的業力說和婆羅門學系不同。婆羅門系用業力解釋輪回,離不開個人的主體,這無異說有靈魂;佛家恰恰相反,他們采取業力說,乃用來證明“無我”,既沒有個人的自體,當然也談不上靈魂。平常任何一個人的身心結合,生命綿延,一慨是業力使之,而離開了相依相待所謂緣起的現象而外,再沒有獨立存在能夠作主持,指使的[一二]。至于人生一期數十年,由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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