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的唯識學研究
[武漢]社會科學動態,2000年第1期
25~28,1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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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黃夏年 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 北京 100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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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乘起信論》爭論的背景是在唯識學發展的前提下進行的,支那內學院的佛學研究特點,就在于對唯識學的研究與闡揚,因此唯識學成爲本世紀上半葉佛學理論中的又一個主要內容。唯識學與《大乘起信論》不同,《大乘起信論》的爭論是關于它的真僞,涉及到的是“真如緣起”的學術問題,事關到它的權威性。唯識學是舶來品。玄奘及其弟子在唐朝皇帝的支持下,法相宗曾經風光一時,但是沒有多久,即開始衰敗。近代唯識學的興起,與皇帝無關,也與達官貴戚無涉,應是曆史時代所造就。張曼濤在《現代佛學叢刊·唯識學概論(叁)》之《編輯旨趣》中認爲:“而影響思想界最深的,則又可說,只有唯識最爲出色。在現代中國幾個可數的思想家中,無不跟唯識學發生過關連。主要者如熊十力、梁漱溟、景昌極、梁啓超、章太炎等莫不如是。即使是深受西洋哲學影響,而不以東方哲學爲意的,如金嶽霖、張東荪等,亦對唯識學深表崇意。此原因何在?就在唯識學跟近代西方傳來的學術思想,有相當相似的關連,如科學觀念、哲學系統,都是有體系、有組織的學問,這與以往中國傳統學問中,不重體系、不重組織,完全不同。而在中國,甚至包括印度,能與西方哲學相匹敵,組織化、系統化,從一個觀念,而引導出許多連瑣觀念、系統觀念,在整個東方各家學說中,就唯有唯識最具此種精神,因此,西方文化傳來的結果,竟不料掀起了一陣唯識研究的高潮。……幾乎所有研究佛學的,莫不以唯識爲第一研究步驟。”這是一般學術界公認的說法。不過,葛兆光又從“順著講”的思路,再一次加以了新的補充。他根據日本東本願寺南條文雄與楊文會之間的關系,特別是考察了日本的史料,指出唯識學的傳人,既有偶然,又有必然。當年楊文會到日本尋找中國已經逸佚的唯識典籍,與南條通信,打聽佛學在歐洲的情況,是想將佛教傳播到歐美,但是通過南條的介紹,無意間將西方的先進治學方法傳入,特別是比較宗教學的研究方法進入中國後,開創了中國佛學研究的新紀元。(注:參見《西潮卻自東瀛來——日本東本願寺與中國近代佛學的因緣》,載《葛兆光自選集》第138—156頁。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唯識學成爲近現代中國佛學的顯學,這些成果基本上體現在《現代佛教學術叢刊·唯識學專集》中,有關研究目錄還可以參見王學春編的《玄奘研究論著索引》(注:黃心川、葛黔君主編《玄奘研究文集》,中州古籍出版社,1995。)。
當時研究唯識學的團體,除支那內學院外、還有北京韓清淨領導的叁時學會和太虛法師領導的武昌佛學院,其中學術界尤以前二者最爲著名,時人稱爲“南歐北韓”。以歐陽爲代表的支那內學院則認爲法相與唯識是兩家。歐陽曾說:“應分兩門:唯識、法相。法相糅古,唯識創今。法相廣大,唯識精純。……唯識門者,始研《攝大乘論》,終讀《成唯識論》,中間開鑰,有《二十唯識》、《百法明門》。……法相門者,略于《雜集》,廣于《瑜伽師地》,中間《五蘊》、《莊嚴》。”(注:《內院院訓釋·釋教》)而以太虛爲代表的武昌佛學院則反對這種說法。太虛專門著《論法相必宗唯識》、《再論法相必宗唯識》、《閱〈辨法相與唯識〉》等文。他說:“今以法相唯識連稱,則示一切法,……皆唯識所現。……現有二義,一,變現義,如色法等。二,顯現義,如真如等。法相唯識之所現,而唯識所現,即一切法相;唯識立法相之所宗,故法相必宗唯識。所現一切法甚廣,然所變所現一切法之所歸,則在唯識,故示宗旨所在,曰法相唯識。”(注:《太虛大師全書》第十七冊,第1166頁。)“近人(引者按,指歐陽竟無)別法相與唯識爲二宗,判若鴻溝,徒生枝節,無當聖言。”(注:此書共一百卷,是韓清淨一生的嘔心呖血之作。1924年開始發願到1949年去世,此書僅完成初稿。後由弟子馬崇一繼續整理。1959年打字油印100部。1989 年由上海佛學書局按油印本影印1000部。1999年才由科學出版社紐約公司正式出版印刷本。)“乃觀竟無所出分法相與唯識爲二宗之因喻,在彼皆爲相違,而適以成此法相必宗唯識義也。”(注:《太虛大師全書》第十八冊,第1476頁。)所以他認爲法相唯識只是一家。
韓清淨是北京叁時學會的會長。他因感于“吾國佛法,號稱十宗,人主出奴,各執已是。究其實際,隨時隨地,各有變遷。而吾國人之所信受者,終不越乎吾國固有儒道沿襲之見。縱或援引佛典名字,不無非爲義,標榜附會之嫌;縱或傳譯佛教經論,不無非法爲法,矜奇好異之弊。求如《俱舍》、《唯識》,文顯義圓,明了易解者,不可得矣。”(注:韓清淨《瑜伽師地論科句披尋記》第一冊,第1頁。 科學出版社紐約公司,1999年版。)1924年,韓清淨與四川江津人朱芾煌因志同道合,“同時發願研究《瑜伽師地論》,欲以弘揚真實佛教精義。”(注:韓清淨《瑜伽師地論科句披尋記》第一冊,第2頁。 科學出版社紐約公司,1999年版。)(注:此書共一百卷,是韓清淨一生的嘔心呖血之作。1924年開始發願到1949年去世,此書僅完成初稿。後由弟子馬崇一繼續整理。195 9年打字油印100部。1989年由上海佛學書局按油印本影印1000部。1999年才由科學出版社紐約公司正式出版印刷本。)1927年韓清淨與同道先是成立法相學會,後改爲叁時學會,“叁時”取名“系據說《解深密經》佛說第叁時真了義中道教義。”(注:董紹明《北京叁時學會簡介》。)韓清淨在唯識學的最大貢獻是對《瑜伽師地論》全本做了深入的研究,撰成《瑜伽師地論科句披尋記》一書,其中“乃複發見文句舛誤者固多,章節錯簡者亦有。非唯傳寫之訛,亦乃原譯之失。推厥所由,其源遠矣。”(注:韓清淨《瑜伽師地論科句披尋記》第一冊,第2 頁。科學出版社紐約公司,1999年版。)學人評價此書:“《記》將瑜伽奧義,以獨具之灼見闡發無疑。尤爲難得者,論中前後相關之處一一指出,使讀者瞻此顧彼,探尋有方。範古農老居士生前讀其部分初稿,贊歎備至,譽爲本世紀末,漢文內典中之盡人作品,其價值可想見矣。”(注:董紹明《北京叁時學會簡介》。)韓清淨“從知法知義,名句文立基,分段分科分句,用新式標點佛經是第一人,主張建立佛教訓诂章句學。他志願成立瑜伽學院造百論師,歐陽居士理想建立中國研究規模之那爛陀寺,二公同爲遠繼千年以前奘師勝業,竭盡畢生精力。”(注:董紹明《北京叁時學會簡介》。)
在“南歐北韓”的領導下,當時著名唯識學者還有呂澂、王恩洋、範古農、唐大圓等人。特別是王恩洋,一生撰寫文章和著作共200 余(篇)本(注:請參見筆者〈王恩洋先生著作目錄彙總〉,載《世界宗教研究》1998年第4期。 ),而唯識學的著作占其全部著作總數的六分之一,總計有34(篇)本著作。這個數量雖然在王先生一生的著作中並不算多,但是僅就佛學界唯識學的著作來看,就顯得比較重要了。這是因爲,一是王先生的唯識學著作占有其本人的全部佛學著作的80%,可以說代表了王先生的佛學的特點。二是這些唯識學著作在當代佛學的唯識學的成果中也是比較突出的,而且有著自己的風格。所以有學者指出,“恩洋先生治學,則一生忠于唯識,始終未超越唯識範圍,故其唯識學之造詣,于歐陽大師之下爲第一人。”恰如其分地評價了王先生的佛學研究特點和其在佛學界中的地位。如他注疏的《大乘阿毗達磨雜集論疏》裏說:“而法相之義備,故談唯識必宗《成唯識論》;談法相必祖《雜集論》,一本十支,此爲觀止,《成唯識論》專立唯識,極高明而進精微也;《雜集論》平述法相,致廣大而道中庸也。……。”(注:參見《大乘阿毗達磨雜集論疏》序第2頁, 上海佛學書局,1992年版。)朱芾煌在唯識學方面的貢獻是編成《法相辭典》,歐陽竟無和韓清淨兩大佛學巨匠爲之作序,可見此書之重要。朱芾煌在書中“自序”裏指出了佛學研究的“十失”。其文曰:“何等爲十?曰:彼諸辭典,泛載俗名者多,唯取法名者少。其失一。于法名中,隨自意解者多,依聖教釋者少。其失二。所依教中,中土師說者多,佛菩薩說者少。其失叁。佛菩薩說中,依不了義經者多,依了義經者少。其失四。依了義經中,譯文訛誤者多,譯文正確者少。其失五。譯文正確中,選材蕪雜者多,選材精慎者少。其失六。選材精慎中,唯舉一義者多;兼具衆義者少。其失七。兼具衆義中,略釋概要者多,詳陳本末者少。其失八。詳陳本末中,大小無分者多,大小可別者少。其失九。大小可別中,出處不明,難可查對者多,詳志卷頁,易可查對者少。其失十。”所以他的《法相辭典》爲了避免“十失”,僅列原文,不予解釋,以不失原義。正是因爲民國時期一大批治唯識學的學者,使唯識學的研究成果累累,因此在後來又有一種說法,認爲現代中國應有法相四大家,他們是:東有範古農、南有歐陽竟無、西有王恩洋、北有韓清淨。
唯識學成爲本世紀中國佛學最有成就的學問,主要體現在對法相唯識教義的闡發和經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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