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悟的認識論意義
佛教以悟爲修行的根本目的,所謂“不悟,即佛是衆生;一念若悟,即衆生是佛”(《壇經》)[1],充分道出了悟的重要性。悟,指生起真智,掃卻迷妄,斷除煩惱,證得佛法的真理。其中,包含了兩方面的意義,從開悟方面講,是指能證的智慧,如菩提(bodhi)等;而從證悟方面講,是指所證的真理,如涅槃(nirvāna)等。通常則是合兩者而言悟。
禅宗言頓悟,也包含開悟與證悟兩個方面,前者謂“頓悟菩提”,“知本性自有般若之智”;後者謂以此“般若之智”,“各自觀心,令自本性頓悟”,即“識心見性,自成佛道”(同上)。禅宗六祖慧能反複強調,“世人性本自淨”,“自性能含萬法”,所以,他的得法偈說:“菩提本無樹,明鏡亦無臺,佛性常清淨,何處有塵埃。”同時,慧能又強調“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因此,所謂悟即在于:“見自性自淨,自修自作,自性法身,自行佛行,自作自成佛道。”或者說:“自性心地以智慧觀照,內外明徹,識自本性。若識本性,即是解脫。”若以一言赅之,則禅宗頓悟的根本精神可歸結爲:“本性自悟”或“自性自度”[2]。
這種本性“自悟”、“自度”的禅悟,強調的是個人的體驗和自我的直接把握。換句話說,別人的體驗不能代替你的悟,自我的體驗無法以概念推理來獲得。在禅宗的《燈錄》中,許多禅師得悟的故事,生動地說明了這一點。
如,唐末香嚴智閑禅師,先事百丈懷海,聰明靈利,問一答十,問十答百。百丈死後,他去大師兄沩山靈祐禅師處參禅,靈祐問了他一個問題:“請你說一說生死的根本,父母未生你時是怎麼會事?”誰知道這位原先問一答十,問十答百的聰明禅師,竟被問住了,而且遍查平時讀過的書,也找不到可回答的話。于是,他反複要求靈祐爲他說破。然而,靈?對他說,如果我告訴了你,你將來是會罵我的。再說“我說的是我的,終不幹汝事”。後來,有一天香嚴智閑在田裏除草時,隨手把一片碎瓦扔到田邊的竹子上,這時碎瓦擊竹發出的聲音,忽然使他有所醒悟。因此,他十分感激靈祐,說:當時他如果爲我說破的話,那裏還會有今天的醒悟[3]!又如,南宋著名禅僧大慧宗杲的弟子開善道謙,參禅二十年,沒有個悟入處。一次,宗杲派他出遠門去送信,他怕耽誤了參悟,很不願意前去。這時,他的一位朋友宗元說,我陪你一起去。他于是不得已而上了路。一路上,他哭著對宗元說:我一生參禅,至今一點收獲也沒有,現在又要長途奔波,到什麼時候才能入門啊!這時宗元對他說:你現在暫且把從各方參來的,自己體會到的,包括宗杲給你講的都放在一邊。旅途中凡是我可以替你的事,我全部替你去做。只有五件事我替你不得,必需你自己去做。那就是:你身上寒冷,我不能替你穿衣;你腹中饑渴,我不能替你吃喝;再有,拉屎、撒尿、馱著自己的身體走路,我也無法替你。道謙聽完宗元的話後,忽然大悟,不覺手舞足蹈起來[4]。這兩則故事均說明,任何別人的悟都不能代替自己的悟,只有靠自己去親身體驗一番,才可能獲得真正的悟。
有一則故事講,唐代禅師龍潭崇信有一天對他的老師天皇道悟說:自從我到了老師您這裏,還沒有得到過您關于禅悟要旨的指點呢!道悟回答說:那裏話,自從你到了我這裏,我無時無刻不在向你指點禅悟要旨!崇信不明白地問道:您在那裏指點了?道悟說:你端茶來,我接了;你送飯來,我受了;你行禮時,我也回禮了。我那一處不在向你指點禅悟要旨!崇信聽後,想了很久也沒有領會過來。此時,道悟又說道:如果要把握禅悟要旨,那就應該當下直接把握,若是用心去細細推敲,就完全錯了。崇信于此得到解悟[5]。這是比較明確地點明,禅悟不能用推理,而只能直接把握的一例。在禅宗《燈錄》中,人們隨處可以看到各種各樣希奇古怪的問答,而禅師們則都是在這種看來違背常識、不合邏輯的希奇古怪的問答中獲得解悟。這些不勝枚舉的例子,集中起來說明一點,即禅悟不是理智合邏輯推理的結果,而是內心直接把握的自我體驗。
正是由于禅悟的這種特性,長期以來禅悟被視作一種非理性或反理性的神秘主義(佛教中人則有自許爲超理性者),而爲哲學上的理性主義者和唯物主義反映論者所否定。無可否認,禅悟作爲佛教禅宗的一種解脫理論和方法,必然地包含有濃厚的宗教性體驗和某種神秘主義的東西。但是,隨著本世紀以來,人們對于人類自身精神(心理)分析的深化,以及對于禅宗理論和方法了解的增加,許多學者注意到,在禅宗關于禅悟的理論和方法中,相當充分地揭示出了那些無法用理智分析或邏輯推理給以圓滿解答的人類精神(心理)活動,如潛伏在每個人意識深處的,那些突然迸發出來的,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隨意的自由聯想。同時,禅悟在充分調動和發揮這種自由聯想的意識的作用,來求得對天地萬物和人生自我的忽然貫通,徹底了悟時,運用了各種各樣不合常理的奇怪方法,其中也包含了不少有意義的心理分析和認識方法。因此,人們應當有可能透過禅悟的宗教體驗和神秘主義,去把握其中那些有意義的心理分析和認識方法。這裏須要聲明一下,我以上的敘述絕沒有否定佛教禅宗信仰者在禅悟中獲得的宗教體驗方面的喜悅心情之意,而只是想讓那些非佛教禅宗信仰者也能了解禅悟在心理和認識等方面的積極意義。
由于篇幅的關系,以下僅就禅悟中的主體實踐經驗和主觀能動性的發揮,以及禅悟中的辯證思惟方法這兩方面,作一些簡要的介紹。
禅宗認爲,一個人的悟解,大善知識或老師的點撥是需要的,但從根本上來講,“悟不由師”。因此,禅悟是一種具有強烈主體意識的自我體驗,在禅悟過程中,離不開個人主體的實踐經驗和主觀能動性的充分發揮。
所謂主體實踐經驗,就是強調一個禅者的悟,必須通過親身的體驗去獲得,而不是簡單地接受或模仿他人的經驗和體驗。有一則故事講,俱胝和尚向他的師父天龍和尚參問,天龍和尚向他豎起一個指頭,俱胝和尚當下大悟。此後,凡有向他參問的,他都只豎起一個指頭,而不說別的。他在晚年總結說:自從悟透了天龍的一指禅,一生都受用不盡。在俱胝和尚處,有一個做雜事的童子,他每次遇到人問事時,也總是豎起一個指頭作回答。于是,有人告訴俱胝和尚說,您這裏那位童子也參透了佛法,凡有人提問題,他總與和尚您一樣豎起一個指頭。有一天,俱胝和尚在袖子裏藏了一把刀,把該童子叫來問道:聽說你也參透了佛法,是嗎?童子回答說:是的。俱胝又問:那你給我說說,怎樣才是佛?童子豎起一個指頭。俱胝乘其不備,揮刀將其手指砍掉。童子痛得大叫而走。俱胝又把他叫回來,還是問他,怎樣才是佛?童子又習慣地舉起手准備伸指頭,但一看手指沒有了,于是豁然大悟[6]。隨便砍掉人的指頭是十分殘忍的行爲。但這則公案要想借此對俱胝和尚的豎一指與童子的豎一指,作出一種強烈鮮明的對比。前者是在經天龍和尚的指點後,有了自身的深切體驗和覺悟,才以豎一指頭來解答問學者的各種問題的;後者則完全是形式上的模仿,那個童子根本沒有什麼自身體驗可言。因而只有在被砍去手指後,發現無指可舉時,這位童子才從自己這一痛徹心肺的切身體驗中得到了覺悟。
禅悟也只有通過充分發揮主體的主觀能動性,才可能獲得。這類事例在禅宗公案中俯拾皆是,相傳南宋著名禅師五祖法演,有一天對他的徒弟們說,你們可知道我這裏的禅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況?打個比喻說,有一個賊,他的兒子一天跟他說,您老了以後我怎麼來養家呢?我需要學點本領才行啊!賊說,這好辦。于是,一天夜裏,賊把他兒子帶到一有錢人家,撬開櫃門,叫他兒子進去偷取衣物。可是當他兒子剛一進去,他就把櫃門鎖上,並且故意弄出很大的聲音,好讓主人家聽見,而自己則偷偷先溜回家了。這家人聽到聲音後,立即起床點燈找賊,然找了半天也沒找著,以爲已逃走了。這時,賊兒子在櫃子裏正納悶,心想我老子要幹什麼?突然,他心生一計,學老鼠咬東西的聲音,這家人以爲櫃子裏有老鼠,就打開櫃尋找。賊兒子趁此機會,推倒開門者一溜煙地逃走了。這家人一路緊追不舍,此時正路過一口井,賊兒子又心生一計,揀了一塊大石頭扔下井去。當這家人圍著井找他時,他已逃回了家。到家後,賊讓他兒子把逃出來的過程講一遍。賊聽完後說,行了,你完全可以獨立做事了[7]。這個教兒子做賊的故事,乍看有傷風化。然而,如果人們能得其意而忘其言,去領會其中所寄的精神,那末它正是指示人,只有通過充分發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面對所處的現實環境開動腦筋想法子,才有可能使自己獲得解脫。
禅宗所指的頓悟,並非輕易就能達到,而是需要經過自我的刻苦磨練才能獲得的。元代著名禅師中峰明本就說過:如果沒有廢寢忘食的精神,沒有堅持二叁十年寒冬酷暑的勞苦,是不可能獲得禅悟的[8]。他還引用了一句禅門名言來說明這種自我刻苦磨練的精神:“不是一番寒徹骨,爭(怎)得梅花撲鼻香。”(《天目中峰和尚廣錄》卷五《示海印居士》)禅師們這種爲了追求佛教真理而刻苦自我磨練的精神,難道不值得一切追求真理者效法嗎?
禅悟中包含著不少的辯證思維方法。南宋黃龍派禅僧青原惟信有一段敘述他禅悟體會的話,是很值得回味的。他說:“老僧叁十年前未參禅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指他的老師黃龍祖心禅師),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他並且問大家,這叁種見解,是相同還是有區別。(《五燈會元》卷十七)在這段話中,禅悟後的“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與參禅前的“見山是山,見水是水”,這兩種見解肯定是有所不同的,其中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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