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緣起,不過自體因之與果。所言因者,謂方便緣修,體窮位滿,即普賢是也。所言果者,謂自體究竟,寂滅圓果。十佛境界,一即一切,謂十佛世界海及《離世間品》,明十佛義是也。
從因果方面來解釋《華嚴》的宗旨,並不是智俨的創造,地論師系統就提出以因果來概括華嚴經宗。但是,智俨講因果,卻有著重新安排華嚴菩薩位置的用意。智俨在這裏把“果”定義爲“十佛境界”,自然是沒有異議的。但是,認爲“因”只指“普賢”,就與此前華嚴學僧的見解不同,所以引發疑問:
問:文殊亦是因人,何故但言普賢是其因人耶?答:雖複始起發于妙慧,圓滿在于稱周。是故隱于文殊,獨言普賢也。亦可文殊、普賢據其始終,通明緣起也。[21]
很明顯,智俨的答辯是針對地論師的觀點而發的。慧光的《華嚴經義記》在解釋爲什麼十大菩薩的隊列是以文殊爲首時指出:
文殊爲首者,欲明始發于妙實也。
就此菩薩中,初明文殊者,始證真性波若,根本妙慧故也。[22]
慧光(468—538)的這些議論,影響很大,法藏的《探玄記》中也有引用:“光統師以因果理實爲宗,即因果是所成行德,理實是所依法界”[23]。在這裏,“理實”與“妙實”所表達的意義相同;在慧光的著作中,“妙實”、“真性波若”、“根本妙慧”等是同類概念,相當于指佛性、法身、諸法本性等。既然強調文殊象征“妙慧”,自然是首重文殊,把象征“行”的普賢放在第二位,這是重理論的官僧的特點。智俨所說的“雖複始起發于妙慧”,就是針對慧光的理論而來。在智俨看來,慧光所說的一切萬法、一切修行都來自于“妙實”(理體)是沒有錯的,但是,“圓滿在于稱周”。所謂“稱周”,指“稱理周遍”,只有“稱理周遍”才算“圓滿”。這就是說,根據“理”而進行了圓滿的修行(即實踐了“普賢行”),其境界會周遍法界。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才“隱于文殊,獨言普賢也”。如果從緣起的角度講,才可以說“文殊、普賢據其始終”。智俨的論述,完全代表了杜順一派重“行”的華嚴學僧的觀點。
法藏全盤接受了智俨的觀點,在不否認文殊象征“妙慧”的同時,概括華嚴宗旨時仍然始終專用普賢象征“因”,完全抛開了文殊。所謂:“夫華嚴宗旨,其義不一,究其了說,總明因果二門,因即普賢行願,果即舍那業用。”[24]不僅如此,法藏在《華嚴經探玄記》開頭的總結性偈文中,還把普賢排在文殊的前面,所謂“普賢文殊等,海會大菩薩”。[25]
那麼,從杜順到法藏的這種重普賢、輕文殊的傾向是不是此派在隋唐之際的獨有特點呢?當然不是。從北周開始,認爲《華嚴經》主要講普賢行,是許多依此經修行僧人的共同認識。智俨在《華嚴十玄門》中的論述,爲重普賢的僧衆提供了理論依據。同時,又與地論師系統和五臺山地區的信仰者尊崇文殊形成明顯對立。
與五臺山地區有聯系的一批華嚴信仰者和研究者,尤其尊重文殊。按照法藏的記載,張謙之、靈辯這兩位早期最有名的華嚴研究者,都與文殊有不解之緣。劉謙之能造出六百卷的華嚴注疏來,一是受到北齊王子燒身供養文殊菩薩行爲的感染,從而萌發造論的決心;二是不但自己對此經下了“晝夜精懃,禮忏讀誦”的工夫,而且“心祈妙德(指文殊),以希冥佑。”[26]後魏沙門釋靈辨(477——522)是因爲“求文殊師利菩薩哀護攝受”,才能夠著論一百卷。[27]像淨影寺慧遠(523——592)、相州休法師,都是“博瞻宏富,振古罕俦”的人,或者注疏《華嚴經》不能成功,或者用功研究此經“文理”卻“轉加昏漠”,原因就在于他們沒有劉謙之那樣幸運,得“大聖冥傳”。[28]這裏的“大聖”,是指文殊,而不是普賢。所以,在地論師系統和與五臺山地區有聯系的華嚴信仰者中,文殊菩薩的地位要比普賢更顯赫。離開了文殊菩薩的護佑、“冥傳”,就不可能深入理解《華嚴經》的文理,更不能造出《華嚴經》的注疏之作來。這種認識的産生,大約與文殊菩薩以五臺山爲道場,常到此地講《華嚴經》的傳說有直接關系。[29]
總之,《華嚴十玄門》從因果方面論述菩薩信仰,爲重視普賢的僧衆提供了理論根據,構成了華嚴菩薩信仰格局形成過程中的一個過渡形態。這與地論師和五臺山地區的華嚴信仰者、研究者重視文殊形成區別。或重文殊或重普賢,與倡導者的佛學思想和修行實踐有直接聯系,並且體現出濃重的地域色彩。此後,李通玄提出“叁聖一體”說,澄觀在他的基礎上進一步倡導“叁聖圓融”,就確立了華嚴佛菩薩的最終信仰格局,或重文殊,或重普賢的爭論也就成爲曆史。由此我們可以看到,佛學中國化是分階段進行的不斷深化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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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搜玄記》卷一謂:“夫如來大聖,自創悟玄蹤,發轸于無住。融神妙寂,志崇于菩提。故能殖道種于先際,積善業于無我。暈正智于金剛。”見《大正藏》第35冊,13c。
[2] 《搜玄記》卷一謂:“斯之玄寂,豈容言哉,但以大悲垂訓,道無私隱,故致隨緣之說。” 見《大正藏》第35冊,13c。
[3] 《出叁藏記集》卷九《十住經合注序》,《大正藏》第55冊,61c。
[4] 《華嚴一乘十玄門》,《大正藏》第45冊,514a。以下引用本文只注頁碼。
[5] 《華嚴經隨疏演義鈔》卷一。《大正藏》第36冊,2b。這是佛教學僧的一貫作法,正如後來澄觀所指出的,對儒道哲學用語,是“借語用之,取意則別”。《華嚴經疏》開頭也用“衆妙”一詞,澄觀在《隨疏演義鈔》中解釋說:《老子》中“玄之又玄,衆妙之門”中講的“衆妙”,是“以虛無自然以爲玄妙”,他所講的“衆妙”,是“以一真法界爲玄妙體,即體之相爲衆妙矣”。就是說,“衆妙”都是指一切事物,《老子》所指的一切事物來自“虛無自然”,他講的一切事物是“如來藏自性清淨心”的作用。
[6] 上引均見《大正藏》第45冊,514b。
[7] 《大正藏》第9冊,465a“諸法無差別,唯佛分別知。一切無不達,智能到彼岸。如金及金色,其性無差別。……譬如數法十,增一至無量,皆悉是本數,智能故差別。”
[8]《華嚴五教止觀》:因陀羅網上的任何一顆寶珠都“能頓現一切珠影,此珠既爾,余一一亦然。既一一珠頓現一切珠既爾,余一一亦然,如是重重無有邊際。有邊即此重重無邊際珠影皆在一珠中,炳然高現,余皆不妨此。”見《大正藏》第45冊,513b。
[9] “如斯妙喻,類法思之。法不如然,喻同非喻;一分相似,故以爲言。何者?此珠但得影相攝入,其質各殊。法不如然,全體交徹,故以非喻爲顯真實義。” 見《大正藏》第45冊,513c。
[10] 這十對概念後來有經過了法藏的整理:《華嚴經探玄記》謂:“就初門中有十義具足:一教義具足,二理事、叁境智、四行位、五因果、六依正、七體用、八人法、九逆順、十應感具足。”見《大正藏》第35冊,123c。
[11] 《大正藏》第35冊,87c。
[12] 《大正藏》第45冊,514a。
[13] 在《華嚴十玄門》及在此前後的華嚴學僧著作中,“一切”與“多”、“十”、“無量”、“無盡”等是同類概念,含義相同,這是繼承了《華嚴經》的內容。
[14] 《大正藏》第45冊,515c。
[15] 《老子·二十二章》:“聖人抱一爲天下式。”《老子·叁十九章》:“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甯,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爲天下貞。”《管子·心術下》:“執一而不失,能君萬物。”《呂氏春秋·大樂》:“知一則明,明二則狂。”
[16] 《大正藏》第45冊,516b。
[17] 同上引書頁碼。
[18] 《華嚴經傳記》卷4《樊玄智》,《大正藏》第51冊,166c。
[19] 《注華嚴法界觀門》,《大正藏》第45冊,684c。
[20] 《大正藏》第49冊,292c。
[21] 上引均見《大正藏》第45冊,514a-b。
[22] 上引均見《華嚴經義記》,《大正藏》第85冊,234a。
[23] 《探玄記》卷1,《大正藏》第35冊,120a。
[24] 《華嚴策林》,《大正藏》第45冊,597a。
[25] 《大正藏》第35冊,107a。
[26] 《華嚴經傳記》卷1,《大正藏》卷51,156頁。關于劉謙之造《華嚴論》六百卷的記述:“昔北齊大和初年,第叁王子,于清涼山求文殊師利菩薩,燒身供養。其王子有閹官劉謙之,既自慨形余,又覩王子焚軀之事,乃奏乞入山修道。有勅許焉。遂赍此經一部,晝夜精懃,禮忏讀誦,並心祈妙德,以希冥佑。絕粒飲水,垂叁七日,形氣雖微,而丹抱彌著。忽感發鬓盡生,複丈夫相。神彩超悟,洞斯幽指。于是覃思研精,爰造前論。始終綸綜。還以奏聞,高祖信敬由來,更增常日。華嚴一經,于斯轉盛。”
[27] 《大正藏》卷51,157頁。
[28] 《華嚴經傳記》卷1,《大正藏》卷51,第156頁。“隋淨影寺慧遠法師,晚年造此經疏,至《回向品》,忽覺心痛,視之,乃見當心毛孔流血外現。又夢持鎌登大山,次第芟剪,至半力竭,不複能起。覺已,謂門人曰:吾夢此疏必不成。于是而止。相州休法師,聽華嚴五十余遍,研諷文理,轉加昏漠。乃自喻曰:斯固上聖至言。豈下凡所抑度哉!詳二賢博瞻宏富,振古罕俦,于此陶埏,莫能窮照。而謙之尋閱,未盡數旬,注茲[2]鴻論。何其壯哉。蓋是大聖冥傳。不足多怪。”
[29] 《華嚴經傳記》卷1:“文殊師利菩薩,常于彼講《華嚴經》故,自古以來,迄乎唐運,西域梵僧,時有不遠數萬裏而就茲頂谒者;及此土道俗,亦塵軌相接,或遇神僧聖衆”。見《大正藏》第51冊,157a.
《從《華嚴十玄門》解析佛學中國化》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