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祖道一與後期禅宗
賴永海
內容提要: 本文認爲,馬祖道一在中國禅宗史上一個界碑式的人物,慧能開創的的以強調“道由爲悟”爲標幟的前期禅師禅,自馬祖之後,禅風爲之一變,發展成崇尚自然,主張隨緣任運、無證無修的後期分燈禅。造成這兩種禅法歧異的主要原因是,前期禅宗以當前現實之人心爲佛性;後期禅宗則以恒常遍在的“真心”爲佛性。從思想文化背景說,前期禅宗主要受儒家心性理論的影響;而影響後期禅宗的則主要是老莊崇尚自然的學說。
關鍵詞:馬祖、後期禅宗
作者賴永海,南京大學教授,主要著作有《佛性論》等。
慧能創立的南宗把一切歸諸心性,注重“道由心悟”,這一禅學思想和修行方法至馬祖道一之後,又爲之一變,開始出現一種由直指心源、頓悟見性向隨緣任運、無證無修方向發展的傾向。 例如,馬祖就說:
道不用修,但莫汙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趨向,皆是汙染。若欲直會其道,平
常心是道。何謂平常心?無造作,無是非,無取舍、無斷常,無凡無聖。經雲:”非凡
夫行,非聖賢行,是菩薩行。”只如今行住坐臥,應機接物,盡是道。(注一)
馬祖此一“平常心是道”的思想,爲後學大開了方便之門,其弟子懷海便進一步說:“有修有證,……是不了語;無修無證,……是了義教語。”(注二)把一切修證看成是方便設施,把無修無證看成是究竟、了義。懷海弟子希運更倡“衆生本來是佛,不假修行。”(注叁)“當體便是,運念即乖”,(注四)認爲“語默動靜,一切聲色盡是佛事。”(注五)至于從懷海門下分出的沩山靈佑仰山慧寂和希運弟子臨濟義玄等,就越走越遠,進入了以參公案、逗機鋒爲標幟的“後期禅宗”了。
與洪州禅相類似,石頭禅自天皇道悟、藥山惟俨以後,也出現提倡任性逍遙、不講任何修證的傾向。藥山曾以一句“雲在天,水在瓶“聞名于禅宗史;天皇道悟更提倡“任性逍遙,隨緣放曠”,“但盡凡心,別無聖解”。丹霞禅師主張“性自天然,不假雕琢”,以“天然”爲號,以“燒佛”出名。潮洲大顛則是“揚目瞬眉、一任風顛;語默動靜,妙闡幽玄”。由這一系發展出來的洞山良價曹山本寂和雲門文偃、法眼文益等,更是要把佛“一棒打殺給狗子吃,卻圖天下太平”。
中國之禅,還有一系原來不甚爲人重視,近幾年來有些學者(如印順)經過研究,認爲此系禅法非同尋常,不可小視,它才是中國禅的根源所在---這就是牛頭法融所創立的牛頭禅。 印順在《中國禅宗史》中曾經指出:
印度禅蛻變爲中國禅宗---中華禅,胡適以爲是神會。其實,不但不是神會,
也不是慧能。 中華禅的根源,中華禅的建立者,是牛頭。 應該說,是“東夏之達磨”
---法融。 (注六)
這裏不想對胡適和印順的說法多加評論,而擬探討一下牛頭禅對後來“後期禅宗”的影響。
牛頭禅的根本思想,是“虛空爲道本”、“忘情以爲修”。或曰:“無心合道”、“無心用功”。 按宗密《中華傳心地禅門師資承襲圖》的诠釋:
牛頭宗意者,體諸法如夢,本來無事,心境本寂,非今始空。…… 既達本來無事,
理宜喪己忘情。情忘則絕苦因,方度一切苦厄。此以忘情爲修也。 (注七)
此謂大道本虛空,諸法如夢幻,一切諸苦皆由情識所系,如能忘情喪己,本來無事,則個個原來是佛。 按照這種思想,一切修證無疑都是多此一舉 枉費心機。《景德傳燈錄》道信傳給法融的”法要“就是”任心自在,莫作觀行,行住坐臥,觸目遇緣,總是佛之妙用。 快樂無憂,故名爲佛。“(注八)這種思想與前期禅宗”道由心悟”頗多異趣,而與後期禅宗之無證無修的思想更接近。實際上,從思想淵源說,超佛越祖之後期禅宗,並非完全出自慧能的前期禅宗,而在相當程度上是吸收了牛頭禅的思想。
所謂後期禅宗,主要指五祖分燈後的禅法。此種禅法的其中一個重要特點,就是我們在前面已略有語及的,在修行方法上主張無修無證,提倡隨緣任運、純任自然。禅宗分燈後之五家,雖然在宗風上略有差別,如宋、元時代的禅師評五家宗風曰:臨濟痛快,沩仰謹嚴,曹洞細密,雲門高古,法眼詳明(引自惟則《宗乘要義》);又,楊歧五祖法演也說:臨濟如“五逆聞雷”(顯其警絕),雲門如“紅旗閃爍”(顯其微露),沩仰如“斷碑橫古路”(顯其深奧),曹洞如“
馳書不到家”(顯其回頭),法眼如“巡人犯夜”(顯其隱微),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即都強調性自天然,不加造作,提倡純任自然、無證無修。例如,臨濟義玄就主張“佛法無用功處,只是平常無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飯,困來即眠。”並說:“看經看教,皆是造業”,要人們“不看經”、“不學禅”,“總教伊成佛作祖去。”(注九);沩山靈佑也主張不假修證,並說:“修與不修,是兩頭話”,百丈懷海評其禅風曰:“放出沩山水牯牛,無人堅執鼻繩頭,綠楊芳草春風岸,高臥橫眠得自由。”長慶大安禅師“在沩山叁十來年,吃沩山
飯,屙沩山屎,不學沩山禅,只看一頭水牯牛”。(注一0)沩山弟子香嚴智閑也是因掘地擊竹,豁然得悟,他曾因此作一偈曰:“一擊忘所知,更不假修治;動容揚古路,不墮悄然機。”(注一一)福州靈雲志勤禅師也曾在沩山門下因見桃花而悟道,並作一偈曰:“叁十年來尋劍客,幾回落葉幾抽枝;自從一見桃華後,直至如今更不疑。”(注一二)至于洞山禅,更是“出入于洪州、石頭,近于牛頭而又進一步發展”。(注一叁)洞山良價曾依牛頭法融的“無心合道”作一偈曰:“道無心合人,人無心合道;欲識個中意,一老一不老!”,此謂道體無所不在,亦遍身心,人無須用心,自然合于道。這實際上是牛頭“無心合道”、“無心用功”思想的再版;雲門宗文偈禅師更欲一棒把佛打殺給狗子吃聞名,這種呵佛罵祖的作風與當時盛行的主張純任自然,強調做本源自性天真佛的思想是一致的。因爲既然佛是每個人本自天然的,因此任何讀經修行、求佛求祖,都是自尋束縛、枉受辛苦。正是基于這一思想,五祖分燈後的禅宗,常常在提倡絕學無爲同時,出現了許多呵佛罵祖,甚至于“逢佛殺佛,逢祖殺祖”的現象。
總之,五祖分燈後的禅門各宗,雖然具體宗風上各有特點,但由于它們同屬禅宗,且同屬後期禅宗,故各宗之間多有共同點,用元代中峰明本禅師的話說:“所謂五家宗派者,五家其人,非五其道。”(注一四)明本還認爲,禅門五宗,“亦非宗旨不同,特大同而小異”。 同者,即同是“少室之一燈”;異者,即”語言機境之偶異”。天如惟則禅師也指出:“五家宗派,盛衰不齊,蓋由師家機用死活之不等耳。”(注一五)如此談五宗的異同,現代的學人有時不太容易理解,實際上,各宗之異,只是在教學方法上略有不同,亦即在啓發學人開悟的方法上略有不同,如,或棒打,或麼喝,或答非所問等等。
至此,我們不妨把前後期禅宗的修行方法做一個簡略的比較:以慧能爲代表的前期禅宗禅法,最注重的是“道由心悟”,強調“直指心源、頓悟見性”。此中最關鍵的是“心悟”。這正如慧能所說的:“于自心中頓現真如本性”,“迷即凡夫悟即佛”。 這種修行方法與前期禅宗把一切歸結于自心自性是分不開的,因爲自心一切具足,于自心上用力即可。 而于自心用力的最好辦法即是“悟”,因此,前期禅宗的修行方法幾可以“道由心悟”概括之;與此不同,後期禅宗最注重的是“本自天然”。既然一切天然具足,人們又何必去修證求“悟”呢?凡事隨緣任運可矣,因此主張純任自然,不加造作,做一個本源自性天真佛;認爲舉足下足、施爲動靜,一切語默啼笑、行來出入皆是菩提道場,運水搬柴,無非妙道,穿衣吃飯,盡是佛事。
(二)
前期禅宗注重心悟,後期禅宗崇尚自然,二禅在修行方法上的此一歧異,若欲進一步尋找其根源,蓋由于二禅佛性論的不同所致。如果說,前期禅宗的佛性論乃以“心即佛”、“一切衆生悉有佛性”爲基礎,那麼,後期禅宗又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爲發展爲“無情有性”、“萬類之中,個個是佛”。
前期禅宗主張“即心即佛”,把一切諸法歸結于自心自性,這一點已爲學界所
熟知。與前期禅宗不盡相同,後期禅宗對于佛性的理解則是另一番景象。
據有關資料記載,慧能後學南嶽一系從馬祖道一起,就開始出現“一切法皆是佛法”的傾向。宗密在《中華傳心地禅門師資承襲圖》中評馬祖道一的禅法曰:“洪州禅意,起心動念,彈指動目,所作所爲,皆是佛性全體之用,更無別用! 在《圓覺經大疏鈔》中,宗密也指出洪州禅強調“性在作用”:“起心動念,彈指咳,揚眉瞬目,所作所爲,皆是佛性全體之用,更無第二主宰。 “(注一六)這種“性在作用”的思想雖還不是“無情有性”,但已開始把佛性泛化、日常化、世俗化。慧能後學的另一系自石頭希遷起,也開始談論“無情有性”。。據《五燈會元》記載,當道悟問“如何是佛法大意”時,遷曰:“不得不知”。悟曰:“向上更有轉處也無?”遷曰:“長空不礙白雲飛。”問:“如何是禅?”遷曰:“磚碌。”問:“如何是道?”遷曰:“木頭!”(注一七)與此同時,禅宗另一系統的牛頭禅自中唐之後也開始談論“無情有性。”牛頭山威禅師弟子慧忠就明確主張“無情有性”。據《指月錄》記載,有僧問慧忠:“哪個是佛心?”慧忠曰:“牆壁瓦礫是”。僧曰:“與經大相違也。 《涅槃》雲:“離牆壁無情之物,故名佛性 ”今雲是佛心,未審心之與性,爲別爲不別?”慧忠曰:“迷即別,悟即不別。”僧曰:“經雲:佛性是常,心是無常,今雲不別何也?”慧忠曰:“汝但依語不依義。譬如寒月水結爲冰,及至暖時,冰釋爲水。衆生迷時,結性成心;衆生悟時,釋心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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