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者樂山、智者樂水,玄覺得法六祖而不拘泥師說,其獨往獨來的豪氣、華麗飄灑的文風更有一種天馬行空、一瀉千裏的感覺,使之成爲禅門中的偶像,頗爲後學所仿效。
玄覺之于六祖,特具體而微者也,縱有差別,也在毫發之間。其境界之高遠,實爲後學所難及,故其雖有弟子惠操等爲時所推,也只是傳其宗系而已,至于繼踵道體、光大宗門,則罕遇其人。玄覺之外,惟南嶽懷讓得六祖心體,相承宗旨,世代不絕,是故玄覺的思想受到南嶽一系的重視,如其不斷不修、不取不舍、染淨俱不立的絕學無爲、潇灑自如的禅風就多爲南嶽一系所汲取並發揚光大,足見玄覺對後世禅門的影響。
《古尊宿語錄》載馬祖道一法語雲:“取善舍惡,觀空入定,即屬造作。”與玄覺“舍妄心,取真理,取舍之心成巧?”一致;又曰:“若是上根衆生,忽遇善知識指示,言下領會,更不曆于階級地位,頓悟本性。”同乎“上士一決一切了”;又稱:“一切衆生,無量劫來,不出法性叁昧,常在法性叁昧中著衣吃飯,言談祗對,六根運用一切施爲,盡是法性。”與玄覺“放四大,莫把捉,寂滅性中隨飲啄”無別,靜居于此注曰:“性空何勞把捉。”又曰:“無生無滅故雲寂滅,于此中遇茶吃茶,遇飯吃飯,無有障礙,性常如是,故曰隨飲啄。”無生無滅故謂寂滅,寂滅之性謂之法性,于此中隨時穿衣吃飯,四大之身,六根之用,不離法性,故直須任運,不勞“把捉”。
《大珠慧海禅師語錄》卷上載大珠慧海法語曰:“喻如天上一日,下置種種盆器盛水,一一器中,皆有于日。”與玄覺“一月普現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同理;又曰:“譬如師子兒,初生之時,即真師子,修頓悟者,亦複如是,即修之時,即入佛位,……不修頓悟者,猶如野幹,隨逐師子,經百千劫,終不成師子。”這顯然是對“師子兒,衆隨後,叁歲便能大哮吼。若是野幹逐法王,百年妖怪虛開口”的解釋。
據《古尊宿語錄》卷二,有僧問百丈懷海禅師道:“如今沙門盡言我依佛教,學一經一論,一禅一律,一知一解,合受檀越四事供養,爲消得否?”師曰:“但約如今照用,一聲一色,一香一味,于一切有無諸法,一一境上,都無纖塵取染,亦不依住無知解,者個人萬兩黃金亦能消得。”這段話顯然是從玄覺“四事供養敢辭勞,萬兩黃金亦消得”之句化來的。百丈又曰“教中所辨,喻如黃葉,亦如空拳诳小兒”,此與“亦愚癡,亦小騃,空拳指上生實解”義同。百丈以爲“大身隱于無形,大音隱于無聲”,反對執著外相,故雲“佛披叁十二相喚作垢膩之衣”,這也是對玄覺“但自懷中解垢衣”的一種解釋。
如果說據現有資料馬祖道一及其弟子只是引述玄覺的思想,那麼自黃檗希運始,就幹脆直引其語句了,這充分表明了玄覺對後世禅門的影響。
據《傳心法要》,黃檗言道:“古人心利,才聞一言,便乃絕學,所以喚作“絕學無爲閑道人”。”希運所說的心利的古人便是玄覺,“才聞一言,便乃絕學”,指的就是玄覺在曹溪一語得悟的故事,由是也可以證明《證道歌》的早出。希運爲南嶽下叁代,其所謂“古人”,當然與之相差不只一代,而應是馬祖以前之人,正與玄覺相應。希運除引用《證道歌》首句外,更引“勢力盡,箭還墜,招得來生不如意。爭似無爲實相門,一超直入如來地”,以令學者莫學有爲,莫向文字中求,還引“了了見,無一物,亦無人,亦無佛。大千世界海中漚,一切聖賢如電拂”,以說明“一切不如心真實”。《宛陵錄》載希運言“性即便是“本源自性天真佛”故”,亦是引用《證道歌》原句。
《五燈會元》卷四載終南山雲際師祖禅師初參南泉,問:“摩尼珠,人不識,如來藏裏親收得,如何是藏?”這表明當時禅門已經習慣于引用《證道歌》了,而南嶽一系尤然。雲際與黃檗同輩,他們這一代人是很熟悉《證道歌》的,而從南泉與雲際的答對來看,南泉也是深知《證道歌》之奧義的,可見《證道歌》流行已久。
《古尊宿語錄》卷四載臨濟法語雲“師子一吼,野幹腦裂”,這是來自玄覺“師子吼,無畏說,百獸聞之皆腦裂”之句。又雲“你一念心,只向“空拳指上作實解,根境法中虛捏怪””,《證道歌》中則有“空拳指上生實解,根境法中虛捏怪”之句。複稱“龍象蹴踏,非驢所堪”及“叁乘五性圓頓教迹”,顯然來自玄覺“龍象蹴踏潤無邊,叁乘五性皆醒悟”之句。
雖然可以肯定《證道歌》爲玄覺的作品,且其對後世禅宗産生了相當的影響,但它的普遍流行卻較晚,大概直到安史之亂以後才開始流傳四方。在北方,由于神會提出八代說,不明真相的道俗都誤認爲這是六祖南宗的正傳,因此倡導二十八代說的《證道歌》就勢必難于流傳。但又因八代說明顯荒謬,雖然後來神會影響日巨,言說布于天下,其西土傳承說卻未曾得到後人的信奉。等到乾元元年(758)神會去世以後,被壓製已久的二十八代說很快就流傳開來,逮至大曆年間時,二十八代說就成爲普遍奉行的正說,取代了神會所妄造的八代說。
胡適以爲,二十八說最早出現于大曆九年(774)後出現的《曆代法寶記》(見《致柳田聖山書》)。楊曾文先生認爲,敦煌本《壇經》約出現于733至801年間【楊曾文:《敦煌新本六祖壇經》,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277頁。】。獨孤及大曆年間所作的《鏡智禅師碑銘》有“二十八劫(世),疊付微言”之句。卒于大曆初年的李華作《故左溪大師碑》,有“如是相承,二十九世”之語。據稱作于建中二年(781)的《曹溪大師別傳》有“西國經二十八祖”之說。作于貞元十七年(801)的《寶林傳》則詳細敘述了二十八祖史事。
《曆代法寶記》爲保唐一系的史傳,其述西土傳承時言有二十九代,其中師子比丘以下四代全是截取神會八代說的後四代,顯然是雜湊而成的傳承。敦煌本《壇經》爲神會一系刪定的傳本,其述西土傳承時與《曆代法寶記》相近,只是將僧伽羅叉置于婆須蜜之前,另外師子比丘以前傳承依照《付法藏傳》,卻又刪去了婆須蜜多,以湊成二十八之數,其造作拚湊之迹更爲明顯。
獨孤及爲北宗的信徒,他在《鏡智禅師碑銘》中雖然稱“忍公傳惠能、神秀”,承認惠能的地位,但又雲“能公退而老曹溪,其嗣無聞焉”,根本不承認名滿天下的神會爲惠能的弟子,卻又推崇普寂及其弟子宏正,雲是“秀公傳普寂,寂公之門徒萬人,升堂者六十有叁,得自在慧者一,曰宏正。正公之廊庑,龍象又倍焉,或化嵩洛,或之荊吳。自是心教之被于世也,與六籍侔盛”。
李華晚年隱居江南,“事浮圖法”,從學于徑山道欽,在其所撰《潤州鶴林寺故徑山大師碑銘》中稱“弟子嘗聞道于徑山,猶樂正子春之于夫子也”,自列于牛頭門牆,因此他在《故左溪大師碑》中敘述禅宗傳承不是沒有道理的。李華一方面以牛頭宗門人自居,並以鶴林玄素爲牛頭第六祖,與宗密將牛頭慧忠列爲牛頭宗正傳不同,一方面又推崇作爲牛頭宗之源的禅宗,而在禅宗之中又特別強調北宗的正統地位,如其《潤州天鄉寺故大德雲禅師碑》中雲“自菩提達摩降及大照禅師,七葉相承,謂之七祖”,《故左溪大師碑》稱“如是相承,二十九世,至梁魏間,有菩薩僧菩提達摩禅師傳楞伽法,八世到東京聖善寺宏正禅師,今北宗是也”,又將普寂弟子宏正列爲第八代,與獨孤及相同。李華《故左溪大師碑》又稱“又達摩四世至信禅師,信又授融禅師,住牛頭山,今徑山禅師承其後也”,此徑山禅師當爲徑山道欽,這表明此碑作于李華晚年,在其皈依道欽門下之後。據實論之,只其待其晚年貶至杭州之後,才有可能接觸以江浙爲根據地的天臺宗人。因此,李華《故左溪大師碑》所述西土傳承頗具代表性。首先,他受左溪弟子之請撰述碑文,其中自然代表天臺宗的觀點,至少須爲天臺宗人所認可;其二,由于玄朗與永嘉玄覺交好,其材料來源當包括南宗一派,是故其中又暗含了禅宗的觀點;其叁,李華身爲牛頭宗門人,其說自然也是牛頭宗所持的傳承;其四,李華又特別推崇北宗,以北宗爲禅宗正傳,是故其說可能也爲北宗所贊同。
《曹溪大師別傳》綜合了南宗令韬一系與神會一系的說法,而《寶林傳》則代表了南嶽一系的觀點。如前所述,可知大曆年至八世紀末期禅宗保唐系、神會系、北宗、牛頭宗直至天臺宗都接受了二十八代(或二十九代)說。這當然是由于六祖臨終宣示及玄覺《證道歌》的舉揚,表明在二師卒後數十年間,二十八祖說已然流傳開來,並且得到各家各派的承認。如果不承認這一說法,認定二十八祖說出現很晚,且直到晚唐、五代時才得到公認,那麼誰又是二十八祖說的始作俑者呢?
從現有資料來看,除了《證道歌》和《壇經》之外,最早提出二十八代(加末田地成二十九代)說的是李華《故左溪大師碑》。李華是爲左溪玄朗作碑,是否意味著此說始于天臺宗呢?這顯然是不能成立的,因爲天臺宗人絕對不會爲禅宗數典定祖。李華又自稱是牛頭宗人,是否表明此說始創于牛頭宗呢?牛頭宗與禅宗的關系本來是一個難解的公案,但既然牛頭宗人自認是道信別傳,姑且加以承認亦未嘗不可。牛頭宗自承爲禅宗支派而非嫡傳,對于菩提達摩以前的傳承自然所知不多,更爲重要的是,不論是八代說還是二十八代說,都是代付一人的嫡傳製,牛頭宗自知沒有資格爭奪禅宗正統地位,也不願去爭,因而公開承認自己是旁傳,如此又有何必要去創設宣說與自己無益的西土傳承呢?
李華和獨孤及都以神秀北宗爲禅宗正統,二人所作碑銘都提到二十八世(二十九世),這是否由于此說創自于北宗呢?出自爭奪法統的需要,南北二宗都有可能提出西土傳承說以表明自己的正統地位,但從現有資料來看,神秀一系並未明確提到西土傳承,向上宗承只追溯到菩提達摩而已,于下則至少認爲在五祖以後出現了神秀、法如、惠能、老安等並傳的局面。法如一系則似乎得到過西土傳承,據《唐中嶽沙門釋法如禅師行狀》【《金石萃編》卷六。】,法如一系引《禅經序》建立了最早的西土祖統說,此說爲神會所演襲而成爲西土八代傳承說,但這與二十八代說相距甚遠,若法如一系早就提出了二十八代說,神會就不會提出荒謬杜撰的八代說了。
作于大曆九年(774)之後的《曆代法寶記》是否最早創立了此說呢?從爭奪法統的意義上來說,保唐一系這麼做並無道理,因爲其書承認惠能爲第六祖,認可了南宗的正統地位,只是在傳法袈裟上大做文章,認爲惠能傳法袈裟後被武後請去,又轉賜給智诜,如此禅宗正統又轉到了保唐系。其說曲折,難以爲信。另外,其二十九代說的後幾代乃截取神會八代說後四代,顯然是兼取八代說而成的,並非原初的二十八代說。其說與敦煌本《壇經》及神會後人所述大同小異,這是否意味著出自神會一系呢?神會至其終老一直堅持八代說,其弟子于其卒後不久便改變師說,改立二十八代說,于情于理都說不通。何況如果神會弟子覺得八代說不對,改立二十八代說,就應該創立一個比較圓滿的西土二十八代傳承,爲什麼又截取神會八代說中的後四代,而不顧舍那婆斯就是商那和修、優婆崛就是優婆鞠多的事實呢!
從敦煌本《壇經》來看,其前二十叁代出自《付法藏傳》,但由于它把末田地亦列入法系(同八代說),爲了湊成二十八之數,就只有將彌遮迦、婆須蜜多都刪去了,更有可能的是,爲了不使前代的婆須蜜多與後世的須婆蜜(一如神會之誤倒)相重複,就只能舍去婆須蜜多,加進末田地。一方面要湊成二十八之數,一方面又要兼用神會八代說,也就只能不取彌遮迦,以彌補師子以後多加一代的偏差。其說勉強造做之狀甚明,可見絕非原初的二十八代說。
既然保唐一系及神會一系不應是二十八代說的始創者,那麼究竟誰是此說的創始人,又是什麼因素促使具依神會之說的《曆代法寶記》和神會後學偏偏不情願地改變了神會的八代說呢?如前所述,始傳二十八祖說的只能是六祖及其大弟子玄覺等。六祖先是傳付玄覺,後又于臨終前付于法海等留在身邊的諸大弟子,對于六祖傳付上代傳承之事,諸本《壇經》皆有記載。敦煌本《壇經》以神會爲六祖嫡傳,顯然曾經神會弟子之改訂,但卻偏偏不取八代說,其根由在于其時二十八代說經《證道歌》及南宗其他支派的宣揚已然風行天下,神會後人不得不接受此說,但又很不情願,只是接受二十八之數,又將神會的八代說偷偷塞進去,製造出一個似是而非、不倫不類的假二十八代說,惑亂後人,徒增是非。
今明二十八祖說始傳自六祖惠能及其弟子玄覺,足可破除自古以來關于西土傳承的種種異說。今細審諸說,略陳己見,望學者正之。
[徐文明,1965年生,河南濮陽人。1994年獲北京大學哲學博士學位。現爲北京師範大學哲學系副教授,河北禅學研究所特約研究員。發表有《中國前期禅學思想研究》等專著,以及關于禅宗西土傳承、早期禅學史等論文。]
《《永嘉證道歌》與二十八祖的緣起》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