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必去求真,但必須息滅各種妄見。這也就是“一心不生,萬法無咎”。而要作到息滅妄見,一心不生,就要“任性”:“放之自然,體無去住。任性合道,逍遙絕惱。”(注:《大正藏》第48卷第376頁下。)“性”,衆生本性、真性。“任性”就是順從本性的自然,就是“複歸自然”。(注:《大正藏》第48卷第376頁下。)這是不作分別、非有非空、無去無來的心性本然,是人心冥合至道、斷絕煩惱的理想境界。這種追求心靈的原初狀態、心性的自然表露,以及任運自在的自然主義的禅修生活准則,越來越爲後世大多數禅師所奉行。
二、南朝禅學
南朝宋初,一度盛傳禅法,宋末以後,禅法趨衰。到了梁代,禅法雖略有起色,但直至南朝末年,由于北方禅師南下,才使習禅風氣真正興盛起來。禅法流行地區,大體上是沿著長江兩岸的蜀郡、荊州(江陵)與衡陽、建康等地,此外浙江的天臺山、四明山一帶,也是禅修的重要基地。
長江上遊的蜀地與北涼相近,故禅風頗盛,如宋初的智猛禅師就在此授禅。又如與涼州著名禅師玄高俱以禅學的“寂觀”見稱的酒泉慧覽禅師,曾遊西域,從罽賓達摩比丘谘受禅要,回國後在蜀地左軍寺傳授禅法。後應宋文帝之請,東下建康,複以傳授禅法而著稱于世(注:《續高僧傳》卷11《慧覽傳》,《大正藏》第50卷第399頁上。)。再如隴西人僧隱,先從涼州玄高習禅,“學盡禅門,深解律要”(注:《高僧傳》卷12《僧隱傳》,《大正藏》第50卷第401頁中。),玄高逝世後,僧隱遊巴蜀,後又東下江陵,傳播禅法,“禅慧之風,被于荊楚”(注:《高僧傳》卷12《僧隱傳》,《大正藏》第50卷第401頁中。),影響極大。又有法緒,高昌人,後入蜀,常處石室中,且禅且誦(注:《高僧傳》卷11《釋法緒傳》,《大正藏》第50卷第396頁下。)。還有僧副,時西昌侯蕭淵藻出鎮蜀郡,他也隨往傳法,“遂使庸蜀禅法,自此大行。”(注:《續高僧傳》卷16《釋僧副傳》,《大正藏》第50卷第550頁下。)對蜀地禅法的流行起了很大的作用。蜀地習禅與北涼的禅風直接相關,且由北地南下的禅師往往經蜀地而東下荊州、建康,蜀地成爲禅學南下東移的中轉站。
荊州是南朝時的軍事重鎮,其重要性僅次于都城所在,建康。地理位置的顯要,吸引了不少禅師來此一帶習禅傳法。劉宋時,佛陀跋多羅、昙摩耶舍都來荊州傳授禅法。曾被北齊王主崇爲國師的法常南下荊州、衡山等地傳“寂定”之法(注:《續高僧傳》卷16《釋法常傳》,《大正藏》第50卷第556頁中。)。又有法京、智遠師弟居荊州長沙寺禅坊弘法,聲望頗隆(注:《續高僧傳》卷16《釋智遠傳》,《大正藏》第50卷第556頁上。)。又上述法期在從智猛習禅後,下止江陵,在長沙寺禅修。還有慧命也由北而南,在荊州修禅定業,影響頗大。慧命撰寫禅法論文多篇,其中所作《詳玄賦》,就被《楞伽師資記》視作禅宗叁祖僧璨的作品。史稱他“與慧思定業是同,贊激衡楚”,但“詞采高shàn@⑥,命實過之,深味禅心,慧聲遐被。”(注:《續高僧傳》卷17《慧命傳》,《大正藏》第50卷第561頁中。)認爲慧命與慧思的禅法相同,但慧命文章的詞采,要高出慧思一籌。從中國禅學發展史來看,慧思是南朝後期修師中禅最可注意的人物。慧思最初跟隨北齊慧文禅師習禅,獲得傳授後,從河北入河南光州大蘇山,後又來到湖南南嶽,前後逗留約十年光景,直至去世。慧思來到南方後,深感南方佛學界偏重義理,蔑視禅觀的弊病,于是大力提倡白天談論義理,夜裏專心思惟,走由定發慧,定慧雙修的路子。史載:“江東佛法,弘重義門,至于禅法,蓋蔑如也。而思慨斯南服,定慧雙開,晝談義理,夜便思擇,故所發言,無非致遠,便驗因定發慧,此旨不虛,南北禅宗,罕不承緒。”(注:《續高僧傳》卷17《釋慧思傳》,《大正藏》第50卷第563下-564頁上。)慧思提倡的“定慧雙開”法門,強調二者結合、並重,有助于克服北方佛教偏于習禅數學,南方佛教偏于探討義理的傾向,如上所述,慧思的禅觀是觀照宇宙實相,體悟終極境界,把禅修與智慧在更高層次上內在地結合起來,對爾後中國禅學的走向影響深遠。
建康是“六朝”的都城,南方的政治中心,也是南朝佛教寺院最集中、佛教思想最興盛的都市。無疑地,建康一帶也是南朝佛教禅修的重鎮。有些禅師在城內的大寺裏習禅、譯經,有些禅師在城外鍾山、攝山等地宴坐修禅,形成了大小不等的禅師群體。例如,佛馱跋陀羅自長安南下,住廬山約一年後,即入建康,與其弟子,一代名僧慧觀、寶雲共住道場寺(鬥場寺)。佛馱跋陀羅繼續傳授禅法,慧觀作《修行地不淨觀經序》,寶雲譯《觀無量壽經》,共同弘揚定業,時有“鬥場禅師窟”之稱。又如jì@④賓僧人昙摩蜜多,因“特深禅法”而爲宋室後宮所尊,教授禅道,曾譯出《禅經》、《禅法要》等,並在鍾山建定林寺,是爲當時的重要禅寺。北方達摩門下僧副,精定學,南遊建康時,就住在定林寺。攝山有棲霞、止觀等廟宇,會集了衆多禅師在此習禅,時稱此山爲“四禅之境”,山僧爲“八定之侶”(注:《攝山棲霞寺碑》,《全上古叁代秦漢叁國六朝文》第4冊第4076-4077頁,中華書局1958年12月版。),足見攝山禅僧集團的規模之大。
在中國的禅學史上,南朝建康一帶的禅學最具曆史影響者有二:
一是譯出禅經與有關之佛典。北涼王沮渠蒙遜的從弟安陽侯沮渠京聲,少時西度流沙,至于阗,學梵文,後遇天竺高僧、時稱“人中師子”的佛陀斯那,從其受《治禅病秘要法》,回河西後譯出此經。公元439年,北涼被北魏滅亡後,沮渠京聲投奔劉宋,應請重譯此經。禅病是指參禅者在修禅過程中,因尚未體會出參禅的真訣而産生的疾病。本書列舉了十二種禅病和相應的對治方法(注:詳見《大正藏》第15卷第333-342頁。)。比如對治喜愛音樂的禅病,就要心想一手持樂器的天女,“眼生六毒蛇,從眼根出,入耳根中。複見二蟲,狀如鴉鸺,發大惡聲,破頭出腦,爭取食之。……見女所執諸雜樂器,宛轉糞中,諸蟲鼓動,作野幹鳴。所說妖怪,不可聽采,如羅刹哭。因是厭離。”(注:詳見《大正藏》第15卷第337-338頁上。)說禅修者治療喜愛音樂的病,應從心念中想象天女、樂器、音樂的汙穢和醜惡,以達到厭離的目的,實際上這是一種精神自我控製法。本書有關身心療法,是集古代印度、西域醫學思想的重要成果,有其一定的積極意義。再如上面提到的,昙摩蜜多也譯有禅經。而深刻影響禅學思潮的變化的譯經,有求那跋羅譯的二部經:《勝mán@⑤經》(《勝mán@⑤獅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宣揚“如來藏緣起”說;《楞伽阿跋多羅寶經》(簡稱《楞伽經》四卷本,公元443年譯出),強調要開發自心佛性如來藏,以成佛果。這都爲禅學提供向內探求解脫之道的新途徑、新方向,具有重大的理論意義和實踐意義。這裏順便指出,公元513年,著名的譯經家菩提流支在洛陽譯出十卷本《入楞伽經》,上述求那跋陀羅譯的四卷本《楞伽經》就是此經的略本。此經是大乘瑜伽系的經典,二種譯本都是以阿賴耶識和如來藏,尤其是以後者來說明人生和宇宙的本原的。但四卷本以“性空”爲涅槃境界,以“性空”之理爲如來藏,而十卷本則視涅槃、一心和如來藏叁者是相通而相等的。這樣就在涅槃和如來藏是“性空”還是一心的問題上形成了分歧,並影響了禅修的不同走向。
二是建康作爲南方著名禅僧最集中的地方,由北方禅師和印度、西域僧人帶來的禅風,與本地重義理的學風相融合,逐漸地形成了一種佛教新風;修習禅法與探求義理相結合。如叁論宗的重要先驅、“攝嶺師”僧朗對于龍樹“叁論”(《中論》、《百論》、《十二門論》)深有研究,又重視禅法,教人以無住、無得,把叁論的中道思想應用于禅學。
此外,還有兩位風采特異的禅師也值得注意。一位是寶志(
-514年),甘肅蘭州人。史載,他長年修習禅業,從無定式,居無定址,食無定時,發長數寸,手持錫杖(上挂剪刀和鏡子),跣行街巷,時而賦詩,言如谶記,屢顯神異。齊武帝謂其惑衆,收容于建康。梁武帝即位後,則對他倍加崇敬。死後葬于鍾山,墓側立開善寺。後世稱之爲志公和尚。據《景德傳燈錄》卷二十九載,寶志作有《十四科頌》、《十二時頌》和《大乘贊十首》,宣揚即心即佛說,強調“一切無非佛事,何須攝念坐禅”(注:《十四科頌》,《景德傳燈錄》卷29,《大正藏》第51卷第450頁下。)。因與唐以後禅宗思想一致,被視爲後人托名之作。
另一位是傅翕(
-569年),浙江義烏人,是在家的善慧大士(居士),也是禅師。他日間勞作,夜間修禅。後被梁武帝迎入京師,世稱爲傅大士。唐代道信禅師在所作《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門》中,稱贊傅大士的禅法“獨舉守一不移”(注:見《楞伽師資記》引,《大正藏》第85卷第1288頁上。),並以此爲修道方便五種法門的依據之一。又《景德傳燈錄》卷叁十載有傅大士的《心王銘》,強調自心的修持重在心性清淨。然也有人疑爲後世的僞作。
地處浙江東北部的天臺山、四明山一帶是繼東晉以後南朝禅師的又一集中地。如釋慧明,康居人,于齊建元中,與沙門共登赤城山,“棲心禅誦,畢命枯槁。”(注:《高僧傳》卷11《釋慧明傳》,《大正藏》第50卷第400頁中。)釋弘明,會稽山陰人,少年出家,于山陰雲門寺誦《法華》,習禅定。《高僧傳·本傳》載,時有虎來室內,見明端然不動,久之而去。後住昭玄寺、百林寺,“訓勖禅戒,門人成列。”(注:《高僧傳》卷12《釋弘明傳》,《大正藏》第50卷第408頁上。)可見當地習禅風氣之盛。又有釋慧實,穎川人,梁末遊步天臺,修頭陀行,以宴坐爲業(注:《續高僧傳》卷17《釋慧實傳》,《大正藏》第50卷第569頁上。)。南朝時這一帶最重要的禅修活動者當屬天臺宗創始人智@③。智@③年十八即投湘州果原寺沙門法緒出家,後到光州大蘇山投慧思禅師門下,修“法華叁昧”。慧思遊南嶽,智@③則至金陵,宏開講論,博得一代諸大德的敬服。此時智@③對禅觀學說的組織已初見眉目,著有《小止觀》、《次第禅門》等。智@③同門人一起入天臺山住了十年,後人稱之爲天臺大師。陳末又回金陵,陳亡後遊化兩湖,回到故裏荊州,又往廬山,再重上天臺山,不到兩年就去世了。智@③本人成熟的禅觀思想體現在他晚年的著作《摩诃止觀》裏,該書本擬寫作十章,實完成了七章,未成全璧。
叁、南北禅學的基本特點
以下我們從叁個方面來綜合南北朝兩地禅學的基本特點。(一)就禅僧的情況來說,有兩個特點值得注意,一是有的禅僧是受王朝直接供養,禮遇甚隆,生活優裕;有的禅僧則是生活在山林,一衣一食,自給自養。由此形成禅僧有上層和下層之分。上層的禅僧與王朝關系密切,地位顯赫,名聲隆盛。他們往往把禅法修持與政治活動和道德教化結合起來,以發揮安民撫衆,鞏固統治的作用。如僧稠建議北齊文宣帝高洋以佛道設教,引導四民,深得賞識。又如僧實,被西魏統治者視爲“可憲章于風俗,足師表于天人”(注:《續高僧傳》卷16《僧實傳》,《大正藏》第50卷第557頁下-558頁上。)的模範人物,其言論也被尊爲“世寶”。他們都是通過禅學的形式爲社會政治服務,又通過王朝的支持來擴大禅學的影響。下層的禅僧,有潛心禅修,追求解脫者,也有原爲流民,或與當局統治者不合作者。他們人數衆多,是佛教禅修活動的群衆基礎和社會基礎。在下層禅僧中,也有造詣極深的禅師,他們是中國禅學思想發展的重要代表人物。二是禅僧有分散的也有集中的,後者形成爲共同生活、共同修禅的群體。在這些群體中,有的更是形成了師徒相承的傳法系統。師承關系的形成,一方面引發出禅僧內部的相互排斥乃至傾軋現象,一方面又逐漸導致禅團內部不同派別的産生。
(二)就南北兩地禅學的關系來說,正如僧傳所載:“江東佛法,弘重義門”(注:《續高僧傳》卷17《慧思傳》,《大正藏》第50卷第563頁下。)佛化雖隆,多遊辯慧。”(注:《續高僧傳》卷20《習禅篇後論》,《大正藏》第50卷第596頁上。)南方重義理,北方重實踐,是當時佛教的曆史事實。這是說,第一,北方禅學盛于南方;第二,南方禅學校多與義理之學相糅合,並非說南方禅學不興盛,更不是說南方無禅學。南北佛教學風的不同,推動了兩地交流。北方禅師大批南下,弘揚禅法,直接推動了當時南方禅修的盛行。南方有的禅師也專程北上取經,如攝嶺叁論學系的著名僧人慧布,尊奉“叁論”,而又偏重于禅定。他北至邺都,向達摩門下的慧可禅師問學,求證其所見,又西至荊楚,與慧思討論大義,也獲得印可。慧布回到棲霞後,與寺內的禅衆專習禅法,並請保恭禅師主持棲霞寺,指導禅修。又,南方的禅師之間也經常進行交流,如攝嶺僧人與智@③的關系就很密切。禅師們頻繁交流,一方面,使不同傳承系統的禅學趨于契合,如後來的天臺宗、叁論宗和禅宗諸家禅學,雖然學說淵源不同,禅修方法有異,但是在思想上仍有一脈相通之處。再一方面,是使義理與實踐、教與禅逐漸走向合流,推動理論與實踐融彙成完整的體系,從而爲佛教宗派的創立准備了條件。
(叁)就中國禅學的形成來說,南北朝禅師通過多方面的創造性的學術活動,而爲新的禅學體系的創立奠定了基礎:一是突破佛典神聖觀念的束縛,獨立地評判佛典的高下,選擇自認爲義理最高的經典作爲修禅的依據。二是領悟而又不拘于佛典的文句,從中提出新的觀點,新的命題,新的禅觀方法。叁是突破原有坐禅入定的藩籬,貶斥一味“宴坐”的禅法,拓展了禅修的新法門。四是在譯出唯識系等經典的影響之下,中國禅學日益與心學相融合,偏重于主體“心”的修持,同時在此基礎上構築心性論、工夫論和境界論的禅學體系。這在前面所述的慧文、慧思、達摩、慧可等禅師的活動中,可以或看出其端倪,或看出其輪廓。中國化的禅學體系可謂呼之欲出了。
字庫未存字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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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宗教學研究》2000年2月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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