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當用拄杖打他。
(叁)頌古
頌古是在引述古人或別人的語錄公案之後,以偈頌文體對語錄蘊含的禅機妙義或悟境加以表述,或四言、五言、七言,或相雜,甚至雜有一言、叁言,由四句、六句、八句或多句組成,一般是隔行押韻,結構活潑,形式多樣。宋代大慧宗杲和竹庵士圭編,後經東吳沙門淨善增補重修的《禅林寶訓》卷叁載竹庵士圭的話,說禅門祖師的玄言妙語,流傳叢林之間,互相酬唱,顯微闡幽,或抑或揚,佐佑法化,語言無味,如同煮木劄羹,炊鐵釘飯,與後輩咬嚼,目爲拈古。其頌始自汾陽,暨雪窦宏其音,顯其旨,汪洋乎不可涯。後之作者,馳騁雪窦而爲之,不顧道德之奚若,務以文彩煥爛相鮮爲美,使後生晚進,不克見古人渾諄大全之旨。
先解釋拈古,說拈古的內容對前人語錄有褒有貶,語言乏味,自宋汾陽善昭又興起頌古,由雪窦重顯發揚光大,由此後世競相效仿撰寫頌古,文風務求華美,內容已失淳樸之旨。善昭撰頌古百則,重顯也撰百則,此後不少名禅也撰有頌古。現存有臨濟宗的圓悟克勤、佛眼清遠、大慧宗杲、虛堂智愚,曹洞宗的投子義青、丹霞子淳、宏智正覺等人的頌古。
雪窦重顯的百則頌古稱《雪窦頌古》,後來圓悟克勤以此爲基礎編著《碧岩錄》盛行于禅林與社會,從而更加有名。《雪窦頌古》的單行本很少見。明代道霖編《雪窦頌古直注》(《續藏經》第2編甲第22套第3冊)所用《雪窦頌古》除十幾則的次序與《碧岩錄》的底本稍有不同外,其他皆同。下面僅據《大正藏》卷四八所載《碧岩錄》中的《雪窦頌古》,選取包括“本則”(舉古,有的也有拈古)、“頌古”在內的幾段加以介紹。
第一則:舉:梁武帝問達磨大師:如何是聖谛第一義?磨雲:廓然無聖。帝曰:對朕者誰?磨雲:不識。帝不契。達磨遂渡江至魏。帝後舉問志公(按:寶志和尚)。志公雲:陛下還識此人否?帝雲:不識。志公雲:此是觀音大士,傳佛心印。帝悔,遂遣使去請。志公雲:莫道陛下發使去取,阖國人去,他亦不回。
頌雲(《雪窦頌古直注》作“總結”):聖谛廓然,何當辨的?對陛者誰?還雲不識。因茲暗渡江,豈免生荊棘。阖國人追不再來,千古萬古空相憶。休相憶,清風匝地有何極?
師顧視左右雲:這裏還有祖師麼?自雲:有,喚來與老僧洗腳。
“舉”後是舉古,所引述內容大體取自《寶林傳》(現僅有殘本)和《景德傳燈錄》的達摩章,雖不可看作曆史事實,因爲在南朝宋末來華的菩提達摩是不可能見到梁武帝和寶志和尚(418-514)的【關于菩提達摩的生平,參楊曾文《唐五代禅宗史》第2章第1節,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但它作爲禅林長期流傳的公案卻是真實的。意思是說梁武帝對于佛教的至高真理——第一義谛(聖谛)並不理解,達摩以站在一切皆空和平等不二的立場,否定凡與聖、人與我的差別,受到梁武帝的冷落,不得不離南方渡江到北魏傳法。當聽寶志和尚說達摩是觀音菩薩,“傳佛心印”時,心生後悔,派人去追,但已經來不及了。重顯的頌是圍繞這個公案寫的,前面四句簡單重複公案大意,又以禅宗特有的筆觸表述達摩渡江也許是爲了避免在身邊産生猜忌與麻煩,然而他一走卻引起江南長久的憶念;接著筆鋒一轉,謂莫要空相憶,清風永無休止地吹拂大地,引人反思:爲什麼不著眼自我解脫的大事呢?最後是以“還有祖師麼”爲拈語(這裏也可稱爲征語),“自雲”之後爲代語:“有,喚來與老僧洗腳”,表示對外在的祖師也不必執著,覺悟靠自己。
第叁則:舉:馬大師不安。院主(按:寺主或稱監事)問:和尚近日尊候如何?大師雲:日面佛,月面佛。
頌雲:日面佛,月面佛,五帝叁皇是何物?二十年來曾苦辛,爲君幾下蒼龍窟。屈堪述,明眼衲僧莫輕忽。
馬大師是唐南宗洪州宗創始人馬祖,曾以“即心是佛”,“非心非佛”,“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接引學人。公案講述馬祖病時,院主問病,馬祖以日面佛、月面佛作答,意爲不論生命長短,都同樣安祥美麗。重顯的頌是假托以自己的經曆說起,說對本則公案曾多年參究,想從中得到省悟,如同爲得明珠幾下蒼龍深窟一樣,其艱辛難以複述,寄語明眼禅僧莫要輕忽領悟即心之佛。“五帝叁皇”原指中國古史傳說中的人物,說法不一,或以天皇、地皇、人皇爲叁皇,以黃帝、颛顼、帝喾、唐堯、虞舜爲五帝。據克勤在《碧岩錄》卷一的解釋,其中的“五帝叁皇是何物”是取自五代禅僧禅月貫休《題公子行》詩:“錦衣鮮華手擎鹘,閑行氣貌多輕忽,稼穑艱難總不知,五帝叁皇是何物?”這裏當是用來表示外在世事。
第叁十七則:舉:盤山垂語雲:叁界無法,何處求心?
頌雲:叁界無法,何處求心?白雲爲蓋,流泉作琴。一曲兩曲無人會,雨過夜塘秋水深。
幽州的盤山寶積是馬祖的弟子,曾對僧衆說:“叁界無法,何處求心?四大(按:地水火風)本空,佛依何住?璇玑(按:原指星鬥,這裏喻指時間)不動,寂止無痕,觌面相呈,更無余事。”(《碧岩錄》卷四)是立于般若空義,主張既不執意求心,又不于外求佛,唯處之以自然無爲。重顯的頌是進一步發揮此意,描述“白雲爲蓋,流泉作琴”的自然境界,然而其中妙趣無人理解,唯見秋夜雨後塘水深。頌的意境突出崇尚自然,無所追求的思想。
第八十二則:舉:僧問大龍:色身敗壞,如何是堅固法身?龍雲:山花開似錦,澗水湛如藍。
頌雲:問曾不知,答還不會。月冷風高,古岩寒桧。堪笑路逢達道人,不將語默對。手把白玉鞭,骊珠盡擊碎。不擊碎,增瑕颣,國有憲章,叁千條罪。
五代鼎州大龍山智洪,是雪峰下二世,有僧問:“如何是佛?”答:“即汝便是。”上引語句的前提是肉身能壞滅,法身(佛性、本心)不壞。對于僧的問話,大龍智洪不予正面回答,只是以描繪山花、澗水的詩句回應,意謂對于法身這樣的至高本體本源,雖不能用語言表述,但它顯現于一切自然現象之中。重顯的頌用另一種詞語發揮此意,說對此類問題不能通過問或答來表述。“月冷風高,古岩寒桧”,自然如此。“路逢達道人,莫將語默對”,原出自唐代沩山靈佑弟子香嚴智閑的偈(載《景德傳燈錄》卷二十九),意爲路逢悟道之人,不應以語言或沈默相對。重顯前加“堪笑”二字,意思有變,也許是說如果路逢悟道者而執意不以語默相對,也是可笑的。貴在自然。又說應將人間珍貴的國寶骊珠一鞭打碎,否則日久必增加瑕颣,違背國法條例。這裏大概以骊珠比喻對世俗見解的執著,以國法比喻禅法宗旨,藉以示意禅僧應當徹底斷除己見,否則有違禅宗宗旨。
(四)所謂“繞路說禅”
克勤在《碧岩錄》卷一第1則雪窦偈頌後的評述中說:“大凡頌古,只是繞路說禅;拈古大綱,據款結案而已。”是說頌古不正面講述、诠釋禅法,而是采取迂回的繞彎子的方式來表述禅法,至于拈古,則是對所引公案所作的概要結語。其實,不僅是頌古是“繞路說禅”,拈古以及代語、別語也同樣如此;再引而伸之,在慧能之下叁四代以後,各地著名禅師說法也經常采取“繞路說禅”的方法。然而不管是誰,采取何種方式“繞路說禅”,畢竟還要表露自己的禅法主張,即:人人是否生來具有與佛一樣的本性——佛性;達到覺悟解脫是靠自己體悟自性,還是向外求佛求法;此岸與彼岸關系如何,修行是否離開生活日用;佛法、菩提之道與語言文字的關系;自修要否讀經、坐禅等等。然而由于是“繞路說禅”,怕陷于所謂“死句”,所用以表達的語言十分晦澀、籠統、不著邊際,有時是問東答西,談天說地,用反诘句,並且夾雜不少借喻隱喻,只有將前後左右語句仔細分析才能大體看出個端倪。我們從以上對雪窦重顯的拈古、代別語及頌古的介紹,是不難看出這一點的。
綜上所述,雪窦重顯是宋代雲門宗的一個重要的承上啓下的人物。他的法系從其弟子天衣義懷之後流布于大江南北,其中不少禅師應請到京城的皇家、外戚寺院傳法,推動了禅宗在宋代的傳播。他繼臨濟宗汾陽善昭之後,對文字禅特別是頌古的創作與推廣起到很大示範作用。重顯的《頌古百則》不僅是禅法著作,而且也屬于文學作品,由于被克勤收入《碧岩錄》而得到更廣泛的流傳,對中國佛教乃至文學都有不少影響。
[楊曾文,1939年生,山東即墨人。1964年畢業于北京大學曆史系。現爲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中國社會科學院佛教研究中心主任,河北禅學研究所學術委員。發表有《日本佛教史》、《唐五代禅宗史》等專著,編校《敦煌新本·六祖壇經》、《神會和尚禅話錄》、《臨濟錄》等。]
《雪窦重顯及其禅法》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