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中國佛教的民族融合功能
內容摘要:佛教徒的“邊地意識”,挑戰了中國傳統的“夷夏論”,卻爲外來文化融入中國社會提供了範例,客觀上增進了中國社會對少數民族或外來民族的親和力與包容性。特別是在異族入侵、領土分裂的時候,佛教在曆史上發揮了很強的民族融合功能,成爲不同民族之間相互交流與溝通的重要紐帶。
中國佛教的特色,即在于找到了能與儒家社會相適應的表現方式。佛教在中國社會,一方面強化了漢族的民族認同,佛教從外來宗教轉而成爲中國傳統文化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之一,促使漢族成爲一個文化大熔爐,而不是單純的種族概念;另一方面,佛教縮短了不同民族之間的心靈距離,是增進民族團結的重要手段。
論文最後建議,將來應當多從“民族關系”的角度,重新認識佛教在中國的曆史與影響。
在過去的2000多年裏,佛教深刻地影響了中國的曆史進程,對“漢文化”的形成與發展産生了積極的催化作用。這裏我想討論,在協調漢族與少數民族或外來民族的關系時,佛教所起的整合功能及其複雜的曆史成因。
這個漫長的故事,可從《牟子理惑論》說起。《理惑論》或《治惑論》,常被認爲是中國的第一篇佛學論文,明確否定了“漢地”是世界中心的說法。在以後的中國佛教界,這種觀念變成了一種“邊地”或“邊國”意識,把印度看成是他們心目裏的“中國”,九死一生,西行求法。
一、夷夏論與邊地意識
大約2500年前,釋迦牟尼誕生的時候,在中國是春秋戰國時代。在經曆了民族大遷徙、大融合的春秋時代,中國形成了具有強烈文化優越感的民族理論,“夷夏論”。“華夏”民族居住在世界的中央,“夷、戎、蠻、狄”分別居住在世界的東西南北四方。這種地理概念,被稱爲“四裔五方”的“中國”意識。《禮記·王製》篇說:“中國、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中國是禮儀之邦,四夷則是化外之民。華夏,是中國的代名詞。“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孔子的這句話,成了“夷夏論”的宣言。
佛教傳入中國以後,遭到了儒家與道家的雙重阻力。儒家批評佛教沖擊了中國社會既定的倫理秩序,道家道教事實上擔心佛教擠占他們的信徒資源。兩家都在運用“夷夏論”排斥佛教在中國的傳播。《牟子理惑論》裏的“問者”,站在儒家的立場上說:
孔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孟子譏陳相更學許行之術,曰:“吾聞用夏變夷,未聞用夷變夏者也。”吾子弱冠學堯、舜、周、孔之道。而今舍之,更學夷狄之術,不已惑乎?[1]
儒生從小學的是堯舜周孔之道,現在卻要放棄詩書禮樂,改學夷狄之術,豈不荒唐?這樣的問難,在牟子看來,只是看到了孔孟言論的字面意思,而沒有體會他們深層的“大道”。牟子認爲,學佛並不妨礙尊孔。他在辯解時,援引中國傳統的星象學說,北辰在天之中,提出“漢地未必爲天中”的觀點。牟子在此委婉挑戰了傳統的“四裔五方”的中國意識。
後來的中國佛教徒,特別是從東晉開始,有的就認爲自己的祖國並不是奉佛的“佛國”,産生了一種屈居“邊國”的悲情,而把印度看成是世界的中心,所謂“中國”。道安(312-385)是中國佛教史上最傑出的高僧之一,越到晚年越是渴慕萬裏之外的佛國印度。他搜集各種輾轉聽來的傳說,編撰《釋氏西域傳》;致力于整理漢譯印度佛典,在“經序”裏慨歎,“世不值佛,又處邊國”(《陰持入經序》);慨歎之余,他希望能往生彌勒佛的兜率天宮,親聞佛法。
最能表現“邊地”意識的行爲,應數中國僧人當時的西行求法[2]。西元260年,曹魏甘露五年,朱士行,中國本土的第一位出家人,毅然決然,西行求法。從此以後,數以百計的中國僧人,涉流沙,渡鯨波,不遠萬裏,前仆後繼。他們有的像玄奘(600-664)那樣沿著沙漠綠洲,萬裏奔波;有的像義淨(635-713)那樣劈波斬浪,遠涉重洋;更多的則是中途罹難,抱憾而逝。在這些求法高僧的心中,印度才是世界的中心,而華夏不過是未開化的“邊鄙之地”。這種邊地意識,促使中國人放眼看世界,放棄原有的文化優越感,突破狹隘的民族主義。沒有這樣的突破,中國文化就很難形成“儒釋道”叁足鼎立的結構。
儒家的“夷夏論”,並非是要絕對排斥外來文化,重點是要樹立華夏族的主體地位,強調“中國之人禀氣清和,合仁抱義”[3],最適合周孔思想。“夷夏論”的最終目的,是要爲彼此言語不通的“五方之民”提供一種和諧的生活秩序,能使“中國、夷、蠻、戎、狄,皆有安居、和味、宜服、利用、備器”(《禮記·王製》),四海一家。在這種“和而不同”的社會格局裏,華夏族亦可不斷包容其他的民族或文化。然而,中國佛教的邊地意識,挑戰了這種想像的生活秩序,印度成了他們心中的“聖邦”,認爲釋迦牟尼覺悟成佛的地方--菩提伽耶(Buddhagayā)才是世界真正的中心[4]。
早期中國佛教的邊地意識,毫無疑問,是會加劇保守的士大夫與道教徒的批評,強化佛教作爲一種“夷狄之術”的社會形象。但這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中國的曆史並非都是漢族執政,每到異族入侵、領土分裂的時候,特別是在“東晉十六國”、“北魏南北朝”、“宋遼西夏”以及“蒙元”時期,佛教是多個民族之間互相交流與溝通的橋梁與紐帶,既爲自己贏來難得的發展機遇,也爲中國社會的民族團結立下汗馬功勞。
因此,佛教徒的“邊地意識”,挑戰了中國傳統的“夷夏論”,卻爲外來文化融入中國社會提供了範例,客觀上增進了中國社會對少數民族或外來民族的親和力與包容性。佛教的這種親和力與包容性,亦即佛教的民族融合功能。這在我國曆史上的異族統治時期,得到了最充分的體現。
二、戎神與異族統治
東晉時期,北方地區在短短的100多年裏,先後16個少數民族政權,走馬燈似的權力更疊,史稱“五胡十六國”[5]。西晉的遺民,被外來的胡族蔑稱爲“漢子”,一個在當時帶有侮辱性的稱呼。這些占領中原的少數民族統治者,覺得佛教也是外來的文明,與他們是天然的盟友。
後趙皇帝石虎說,“佛是戎神”,不分胡漢,境內的老百姓都可以信奉。石虎(295-349),羯族人,這位曆史上罕見的暴君,是中亞粟特石國人後裔[6]。以前這個民族信仰祆教,他在聽信了神僧佛圖澄(232-348)的勸告後,大力推廣佛教,這使“胡漢雜居”的北方,很快實現了民族的和解。以前的漢人政權,並不允許漢人出家,佛教往往是在西域來的僑民中間流傳。但到這個時期,禁令已經不複存在,漢人可以自由地出家爲僧。佛,這位外來的“胡神”、“戎神”,成了各民族間友好相處的紐帶。
到了南北朝,北朝拓跋族決定“漢化”以後,北魏在洛陽設有“四夷館”,商胡販客,絡繹不絕[7]。此時的佛教不再歸屬專門負責接待“四夷”的鴻胪寺[8],北魏設有專門的僧尼管理機構--昭玄寺。佛教在這個異族統治時期,取得了空前的迅速發展。據說,當時北方的僧尼人數一度高達二、叁百萬。
大唐帝國崩潰以後,中國陷入長達半個多世紀的亂世,史稱“五代十國”。西元960年,宋太祖趙匡胤(927-976)建立北宋王朝,而北方有契丹族的遼國;五十多年以後,在西北邊陲,黨項族的西夏國慢慢崛起。隨著遼國的滅亡,女真族的金國迅速崛起。在這個時期,佛教再度成爲民族融合、文化交流的催化劑。
這些少數民族政權,全都信奉佛教,特別是遼國統治的北方,繼承了中晚唐的佛教傳統,最盛行密宗與華嚴宗。西夏正式建國以後,大興佛教,先後六次向宋朝請賜佛經[9]。軍事上並不強大的宋朝,文化建設卻是空前的發達,有意識地利用佛教化解民族之間的矛盾,把自己刊刻的佛教大藏經,頒送給契丹、高麗和西夏。作爲政治交流工具的大藏經,在宋朝備受重視。當時若沒有佛教的交流與融合,實行“胡漢分治”的北方地區,整個社會可能會與唐代産生難以想像的文化斷裂。
西元13世紀初,成吉思汗(1162-1227)[10]的蒙古軍隊,在歐亞各地發動掠奪戰爭,幾乎引起了整個歐洲的恐慌,他們的鐵蹄還踏上了印度的腹地。這支所向披靡的軍隊,1227年消滅了西夏;七年後,消滅了金國。1271年忽必烈定都北京,建立元朝;又過八年,1279年蒙古消滅南宋王朝。
風雲際會,掌握政權的民族變換不定,然而,佛教成了這些外來民族共同的信仰。即將入主中原的蒙古人,致信西藏薩迦派的領袖薩班(1182-1251),希望蒙藏結盟。薩班,全然不顧年邁,毅然離開西藏,翻山越嶺,走了兩年多時間,抵達涼州,現在的甘肅武威。1247年,蒙古大汗王子闊端,成吉思汗的孫子,在這裏與薩班舉行了曆史性的會晤,蒙藏結盟。
會晤後,薩班致信西藏各派領袖,講明西藏歸順中央的政治必要性與曆史必然性。這封信,就是著名的《薩班致蕃人書》,是藏族人民自願加入祖國民族大家庭的曆史見證[11]。1260年,忽必烈(1215-1294)稱蒙古大汗,立即冊封薩班的侄子、薩迦派五祖八思巴(1239-1280)爲“國師”,賜玉印。不久,他又加封八思巴爲“帝師”、“DB法王”,統領全國的佛教事務。蒙古族,隨後逐漸全民信仰藏傳佛教;藏傳佛教同時也逐漸傳入中國內地。
此時的“漢人”,其地位雖然不及蒙古族,卻已包容了曆史上出現的各種民族。除了華夏族,漢族包括東晉南北朝的鮮卑族,以及兩宋時期的契丹、女真、黨項等族,乃至于完全外來的波斯人、猶太人、粟特人等,也已融入了漢族的範疇[12]。所以,什麼是“漢族”?這其實是一個文化大熔爐,代表中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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