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楞伽經》如來藏段梵本新譯及對呂瀓關于魏譯相關經文批評的再批評
程恭讓
《楞伽經》之如來藏學說,不僅是印度佛教哲學思想發展中提出的重要觀念,也是中國南北朝迄隋唐間佛教哲學研究與诠釋的中心。而在20世紀中國佛教的複興思潮中,此一學說又一度成爲佛學思考的核心問題,成爲各種意見與爭論的焦點。然而,《楞伽經》傳譯,頗多錯舛,致使古今學人義解紛纭,此學研討始終難入正軌。爲此,本文先據《楞伽經》梵本,將第六刹那品中如來藏部分整段譯出,然後針對著名佛教學者呂瀓先生關于北魏譯本本經相關部分的批評,試作討論,並略陳管見。
一、《楞伽經》第六刹那品中如來藏段梵本新譯
茲依Dr.P.L.Vaidya所校刊的梵文底本(Vaidya),將上述標題所示內容試譯如下:
當時,菩薩摩诃薩大慧又曾啓請薄伽梵:希望薄伽梵能爲我開示,希望善趣能爲我開示,蘊、界、處的轉現及消滅。如果阿特曼不存在,對于什麼而言,轉現或消滅(存在著)
依止于轉現及消滅的諸愚稚者,由于不能覺悟于苦之銷盡,不認識涅槃。薄伽梵說了:大慧!請你如此地聽聞,適當地正確地作意思惟。我將爲你宣說。菩薩摩诃薩大慧禀告薄伽梵說:薄伽梵!太好了。
薄伽梵說了此話:大慧!如來藏乃是具有善與不善之原因的,是作出一切的生命、趣向的;如同演員似地,它轉現于(諸種)生命趣向之厄途中,乃是無有自我及我所的。由于不覺知于它,以(根、境、識)叁(因素)之和合作爲條件的作用之結合轉現著。執著于作者因之固執的諸外道們,不理解(這個如來藏)。由以無始以來的種種虛妄推論作爲過失的習氣所熏染的,稱名阿賴耶識的(它,如來藏),總是同由住于無知的地所産生的七種識一起而轉現,如同大海水的波浪似地,乃是具有不間斷的身體的;(因此)它是舍棄無常之過失的,(又)是舍離我論的,是徹底的自性清淨的。生而即滅的,具有刹那性的,此(如來藏)以外的意、意識等等七種識,也是從具有虛妄的遍計分別的原因所生的,是依賴于以形相、狀貌作爲差異的結合的,是執取于名稱、事相的,是覺知于要顯現自心的色相的,是不經驗于苦、樂的,是不具有解脫的諸能作因的,乃是從發起名稱、事相的貪所産生的,是以能生作爲它們的諸因及諸緣的。在稱名根的被執受的這些(諸識)的銷盡、滅盡處,由于無間相續的無生,對于不覺知于妄想分別于自心的苦、樂的,證入止息想、受的叁摩缽底的,精通于四禅、(四)谛、(叁)解脫的其他諸修持者們來說,無有轉現的解脫之覺知存在著。
當以如來藏之聲所稱名的阿賴耶識乃是未得轉淨的時候,七種現轉識的滅盡則不存在。這是什麼原因
由于諸識的以彼(阿賴耶識)爲因、爲緣的轉現性,由于(它,阿賴耶識)不是相應于一切聲聞、獨覺、外道之修持的境界,由于不覺知具有自己之補特伽羅的無我性,由于取著于自相及共相,蘊、界、處的如來藏轉現著。由于觀見具有五種法、(叁種)自體的法之無我,通過在地上漸次相續地轉淨,它(如來藏)則止息著。不能通過其他的外道之道路、觀念,去審思(此,如來藏之止息)。因此,安立于不動地之菩薩地者,得到十種叁摩地的樂、門、道。正由諸叁摩地佛所任持者,通過以出乎自己意願之方式審觀不可思議的佛法,在遮止具有叁摩地之愉樂的存在之極致之後,通過自內地要證悟聖智之趣向的,不與一切聲聞、獨覺、外道相等的諸修持道,他得到具有十種聖之種姓的道,並且得到超越叁摩地之概念的智意所成之身。由此,大慧!稱名阿賴耶識的如來藏,乃是要被希求殊勝的諸菩薩摩诃薩們淨化的。
大慧!所謂“稱名阿賴耶識的如來藏在此不存在”雲雲,大慧!當稱名阿賴耶識的如來藏乃是不存在的時候,轉現不會存在,止滅不會存在。大慧!對于諸愚者、諸智者們來說,轉現及止滅存在著。諸不舍于轭而難以通達的修持者們,通過自內地以聖智之趣向作爲現見之法的愉樂之安住,他安住著。大慧!此以如來之胎藏作爲阿賴耶識的境界,對于具有一切聲聞、獨覺、外道的思惟、觀見的這些人來說,即使乃是自性清淨的,也以被客塵煩惱所汙染的方式而顯現爲是不清淨的;不過,對于諸如來來說,它並非如此地顯現。再者,大慧!對于諸如來來說,如同(觀看)掌中的庵摩勒果似地,分明顯現的境界成就著。大慧!爲了勝鬘夫人之故,爲著具有微妙、敏銳、清淨的智慧的其余菩薩摩诃薩們,此——稱名阿賴耶識的如來藏,和七識在一起轉現——在教法章句中,爲了開導諸執著的聲聞們的法無我,乃是由我(所開示的);爲著勝鬘夫人所開示的如來之境界,不是具有聲聞、獨覺、其他外道們之尋思的境界;大慧!如來之境界,就是以如來之胎藏作爲阿賴耶識的境界,除了是與你相似的,具有微妙、敏銳的思想、覺智、判斷的,依止于義的菩薩摩诃薩們的境界之外,不是如其言說地執著教法之章句的一切其余外道、聲聞、獨覺們的境界。因此,大慧!爲了此具有一切如來之境界的,以如來之胎藏作爲阿賴耶識的認識、修持,乃是要由你及其余諸菩薩摩诃薩們作出的。而(它,修持)不是由諸滿足于只是聽聞而已的(人們)所要成就的。
在此,這些伽他被誦出:諸如來們的胎藏,確實,乃是和七種識相結合的,乃是非二重性的;由于取執,它轉現;由于觀智,它消滅。如同影像似地,義之行相,被顯現爲由心、意等等心所熏習的;由于如實地觀察,義則不存在。如同在指之前端,一個愚者不取于月亮一樣;如此地,一個樂著文字的(人),不理解我的真實。心湧動著,如同演員似地;意,是和醜角相似的;和五識在一起,要顯現的意識當妄想分別著,如同舞臺似地。
二、對呂瀓關于北魏譯本此段經文批評的再討論
20世紀中國佛教學者的《楞伽經》研究、诠釋中,南京支那內學院歐陽竟無、呂瀓師弟的工作,尤具現代學術意義。呂瀓著有《〈大乘起信論〉考證》一文,文中有一部分專門討論《楞伽經》梵本第六品如來藏段的魏譯問題。因而本文以下的評議,即依此文爲准。
照呂瀓先生的看法,印度全部佛學的中心思想,乃是在于“心性本淨,客塵所染”這一根本原理。大乘佛教興起之後,《般若經》首先將此一原理發揮成“法性本淨”的命題,並且提出轉染爲淨的轉依思想,但《般若經》一系的思想在生命的主觀方面少有施設,所以仍嫌空洞。接著《涅槃經》提出“佛性如來藏”的看法,將這一命題引向對衆生內在心性方面的探索。後來出現的《勝鬘經》把《般若經》、《涅槃經》兩系思想結合起來,提出了“如來藏就是空性智”及“如來藏本身就是自性清淨心”的說法,不過這種說法,詳于還滅而略于流轉,仍不夠圓滿。接下來有《深密經》、《對法經》的“阿陀那識”著重于“阿黎耶識與轉識相互爲因”的說法,詳細地證成流轉的原理。再後才有《楞伽經》來作更高度的綜合,構成新的命題:“如來藏名識藏,與七識俱生”,從而將流轉的原理、解脫的根據及解脫的方法叁個方面的問題,都一舉圓滿地給予了解答。(呂瀓,第338-339頁)呂瀓先生並且認爲,《楞伽經》梵本第六品開頭部分關于如來藏問題的段落,就是“專門討論這一命題的章節”。
《楞伽經》的傳世譯本,有劉宋求那跋陀羅的宋譯本,北魏菩提留支的魏譯本,及實叉難陀的唐譯本。叁個譯本中,關于魏譯本段經文,呂瀓的看法是:“上述思想,魏譯《楞伽》,完全譯出來沒有呢
譯得正確不正確呢
可以說都沒有譯出,並且全盤錯了。”(同上,第340頁)其對魏譯本基本采取全盤否定的立場,故而批評甚劇。
根據呂先生所謂《楞伽經》此段經文中“如來藏名識藏,與七識俱生”這一命題內涵的叁個方面,他對魏譯本段經文的批評,相應地也就包括了叁個方面。如關于生命流轉的方面,呂氏說:原來經文解釋那個命題,是一個完整的結構,而魏譯莫名其妙地把它拆散開來了。原來用“如來藏”和“阿黎耶”連在一道說,是經過許多人的思想和實行的證明,不是簡單從事的。但魏譯輕輕地便將它分成兩截了。原本(用宋譯本代,宋譯與原本最接近)這樣說:“不離不轉名如來藏識藏。七識流轉不滅。所以者何?彼因攀緣諸識生故。”而魏譯改爲:“大慧。如來藏識不在阿梨耶識中。是故七種識有生有滅。如來藏識不生不滅。何以故。彼七種識依諸境界念觀而生。”和原文一對照,真不知錯到那裏去了。非但對原文不了解,還給了一種歪曲的解釋,把衆生流轉的根本完全弄糊塗了。(同上,第341頁)呂先生所引宋本“不離不轉名如來藏識藏。七識流轉不滅”句,參之梵本,可以譯成:“當以如來藏之聲所稱名的阿賴耶識未得轉淨的時候,七種轉識的滅盡則不存在。”魏譯此句確實犯錯。不過,本句的意思是說明“轉淨如來藏藏識”對于“轉淨七識”的先決意義、決定意義,如果按照呂先生規定的“如來藏名識藏,與七識俱生”這一命題的叁個方面來看,恰好屬于第叁個方面即解脫方法的問題——解脫的根本方法,是轉淨如來藏,而不是轉淨七識——而非著眼于解釋生命的流轉問題。因此,簡單地根據這一句誤譯,指責魏譯“把衆生流轉的根本完全弄糊塗了”,似乎有些過分。
其次,關于第二個方面,即解脫的根據問題,呂先生認爲:原本(宋譯)上又說:“其諸余識。有生有滅。意意識等。念念有七。因不實妄想。取諸境界種種形處。計著名相。不覺自心所現色相。不覺苦樂。不至解脫。”而魏譯改爲:“余七識者。心意意識等。念念不住。是生滅法。七識由彼虛妄因生。不能如實分別諸法。觀于高下長短形相故。執著名相故。能令自心見色相故。能得苦樂故。能離解脫因故。”原譯說“阿黎耶”以外的各識,都是有生滅的(這生滅作間斷講,如前六識在無心等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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