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塵勞打成一片,不即不離,終日不散。
在禅宗史料中,達此證量境界的禅師,大有人在。雪嚴(1289 卒)悟後十年,也達到了醒睡一如之證量,于是「向來所謂境界礙膺之物,撲然而散,如闇室中,出在白日」。(84) 無聞思聰禅師,參禅二十年始達身心脫落的地步。開悟之後,雖然自知見解明白,但是微細隱密的妄想尚未除盡,所以又隱居光州等山中潛修,前後十五年才完全穎脫。(85) 雲門(881-966)自述:困風霜于十七年間,涉南北于千裏之外,才「心猿罷跳,意馬休馳」。(86) 而香林「四十年得成一片」、湧泉「四十九年尚有時走作」,這些禅宗術語所要表達的,也無非是關于悟後「微細流注」處理幹淨與否的修道位問題。
此外,石霜(986-1040)的首座定力深厚,有能力在一柱香的時間內坐脫而逝。但僅此仍不足以被認可爲開悟見性。所以石霜的侍者道虔,依然毫不客氣地對坐脫而亡的首座說:「坐脫立亡即不無,先師意未夢見在!」(87) 可見,禅宗開悟的標准相當高,印可傳法也十分嚴謹,不是那麼隨隨便便的。只是禅宗著重在接引上根利智,不循義理,不尚經教,不重次第,所以很難被一般人理解與接受。
或許有人會認爲,中國人說中國的禅宗好,這是老王賣瓜的心理,是受到「民族情感所拘蔽」。(88) 那麼泰國高僧阿姜查和佛使比丘的稱贊,總不該有上述的嫌疑吧!有人問阿姜查:是否看過《六祖壇經》?他回答說:
惠能的智能相當的敏銳,那甚深的教導,初學者是不易明了的。可是,如果你耐心地以我們的戒律來修行,如果你修行不去執著,你終究會了解的。……如果你好好地生活,生活得簡樸;如果你耐心且不自私,你就會明了惠能的智能了。(89)
另一位大名鼎鼎的泰國高僧佛使比丘,也非常欣賞中國的禅法。他甚至還親自翻譯了《六祖壇經》。在《菩提樹的心木》一書中,他有四次提到了禅宗。(90) 他說:黃檗禅師「父母未生前的本來面目」的話頭,是認識空性非常簡便善巧的方法。他願意把它供養給他的聽法者,請他們也參參看。(91) 最值得注意的是,他還說:
當佛法傳到中國的時候,當時的中國人智能很高,立刻就接受了它,並産生了黃檗和惠能的教法,對于心、法、佛、道和空的解釋非常簡潔。他們說,法、佛、道和空都是同樣的東西。這句話太中肯了,不必再多說什麼。我們這些依古老方式修學的人,常常感歎開悟無門。關于這一點,如果我們能夠稍覺慚愧,應該是有益無害的。(92)
除此以外,西藏近代白教高僧貢嘎法獅子(1893-1957)也曾說:「禅宗達摩祖師口訣,精要了當,直指人心,即大密宗之口訣。」(93) 丹津.葩默是一位修學藏密的英籍比丘尼,她初次接觸中國禅宗典籍的時候,完全無法理解禅宗的公案和語錄,因此非常沮喪難過。當她在一萬叁千呎高的喜馬拉雅山上完成十二年的閉關後,雖然尚未開悟,但她的禅修體驗已足以使她自信地說:「如今,我能享受禅。」(94) 由此可見,中國禅宗的確有它非常深厚的定慧內涵,非劣根淺智者所能窺其堂奧。
*西藏高僧亦不少
或許還有人會質疑,單舉中國禅宗爲例來證明大乘有聖位菩薩,是「受到民族情感所拘蔽」,不夠客觀,不足取信于人。那麼我們還有數不清的西藏高僧足以爲證。茲舉噶舉派的岡波巴(1079-1161)爲例。岡波巴出家之後,先依噶當派學習「道次第」,後來依止大瑜伽行者密勒日巴修習拙火瑜伽而得極高的成就。在傳記中,他的悟境是這樣的:
最初,……從心內深處自然生起一種「一切皆是心」的感受。……有時覺得外顯諸境都是清清明明的幻化境界,有時覺得會(含攝)一切,有時覺得與心識之體性融彙無間。當感覺到一切(時、處)皆是悟境時,就覺得無有所修之法了,能修和所修本身也沒有了。……達到全體的純清光明境界,那時就會覺得「任何東西也都不能損傷我了!」……等到行者的悟境能夠不分晝夜相續不斷之時,就會覺得無所謂「死」或「無死」。……某夜夢見誅殺一黑色之人,從此四魔不能再作障礙,自此以後大師就沒有任何夢境了。于睡眠中,惟見光明之境界矣。(95)
悟境晝夜不斷,睡眠之中一片光明,無所謂生死,沒有能修所修,這顯然已經到達無修瑜伽的成就。依藏密典籍《俱生契合深導了義海》的標准,它相當于顯教的第十地。(96) 這樣的悟境,就算我們打個一折,也還是初地,也還是無漏聖道。怎能說「六度不等同道品」,大乘全是凡夫菩薩呢?
一般而言,南傳佛教的思想比較保守,堅持「大乘非佛說」,而且很少和漢、藏佛教交流。因此,他們不了解漢、藏佛教,徒然根據巴利叁藏而說沒有聖位的菩薩,這是情有可原的。但是身爲漢、藏佛教徒的一員,倘若仍以南傳佛教爲唯一的標准,以此批判大乘而不知融通,若非此人對大乘缺乏深刻的理解或體驗,便是宿世聲聞教法的習染太深,心量太窄,再也容受不下方廣的大乘理念了。
*大乘核心在聖道
或許有人會引據印老的大作而說:
中國所重的大乘,自稱是大乘中的最上乘,其實是小乘精神的複活,急求自了自證,所以有「說大乘教,修小乘行」的現象。大乘的入世精神,應如《維摩诘經》、《華嚴經》「入法界品」那樣,普入各階層,而不應該以參加政治爲典範。(97)
不錯,「參政與助選」皆非僧侶之所宜,但是善財童子所參訪的淫坊酒肆,難道也是出家人應該涉足的場所嗎?即使是在家居士,倘若沒有維摩诘那樣的遊戲神通和善財深入法界的定慧之資,又如何有能力「普入各階層」度化衆生呢?沒有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之質,而想在五欲塵勞中利益衆生,就像孔老夫子所斥責的「暴虎馮河」者一樣,雖然勇氣可嘉,但法身慧命必夭無疑。虛雲老和尚是民國以來公認的得道高僧,他在開示錄中還不免感傷地說:
自初發心爲明自己的事,到諸方參學,善知識教我發大乘心,不要作自了漢。于是發心中興祖師道場。大小寺院修複了十幾處,受盡苦楚煩惱折磨,天堂未就,地獄先成。爲人爲法,雖是善因,而招惡果,不是結冤仇,就是鬧是非,脫不了煩惱。(98)
清朝的玉琳國師對在他座下開悟透脫的進上座,也同樣告誡說:「須念自利易,利人難,深心大心,終身誓居學地。」(99) 這兩位祖師的訓誡難道還不夠明白嗎?因此,倘若有人鼓勵叁學尚未穩固的新戒僧尼「普入各階層」行菩薩道,「急求」淨化人間,那就像孟子所說的「以不教民而趨之戰」一樣,簡直是教他們去送死。行廣大的菩薩道而無深厚的慈悲定慧,如臨戰陣而手無寸鐵,豈能不淪爲煩惱與業力的手下敗將而慘遭蹂躏!
上述的說法,絕非危言聳聽。有許多向往佛道的西方僧尼,就是因爲養成教育不足即奉命出來弘法利生,而傷殘或斷送了他們的慧命:
喇嘛任命一些人出家。這些人在缺乏訓練、准備、支持與帶領的情況下,就被丟入世界。而人們期望他們遵守誓言、修練佛法,並且主持佛教中心。這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當他們脫下僧袍還俗,我倒不驚奇。他們開始時懷著極大的熱誠、純潔的信仰、奉獻的精神。漸漸的,他們的動力減退了。他們受到挫折,理想幻滅……。(100)
站在《維摩诘經》的立場,是心淨而後才佛土淨的。心識必須要依止定慧,才能達成真正的清淨。如果不得止觀,內心散亂昏昧,怎談得上清淨呢?自心未得清淨,而說能行菩薩道,成熟有情,莊嚴佛土,這不是自欺欺人的違心之論嗎?不依止定慧、不能長養定慧、不能斷除煩惱的淨土,絕非佛經所說的「淨土」。倘若我們處心積慮所要建設的人間淨土只是那樣的欲界淨土,那又何必修學佛法呢?
中國儒家所講究的個人修養:「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難道還不夠嚴謹嗎?「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的發心難道還不夠廣大嗎?大同世界的理想:「大道之行也,天下爲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鳏、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難道還不夠莊嚴神聖嗎?這豈不是要比臺灣現有的人間淨土要好上千百倍?
再者,一個行者未得定慧成就而積極利他,固然意義不大而且危機重重。但若修學已有所成就,明了自心,澈見本性,卻依然只圖自了,那當然就是典型的小乘作風了。綜觀中國佛教各宗祖師大德「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的所作所爲,實在看不出有任何「修小乘行」的作風。法顯、玄奘千裏迢迢,跋山涉水,九死一生,爲中國佛教求取叁藏典籍。天臺智顗(538-597)爲了領衆修行,自己情願「六根不得清淨」。律宗鑒真(688-763)五度出海失敗,雙目失明,仍然堅持赴日傳戒,住持正法。高唱「大事未明,如喪考妣;大事已明,如喪考妣」、「未悟以前猶自可,既悟以後事更多」的禅宗祖師,顯然也不是「小乘精神的複活」,而是印度大乘精神在中土的重現。
其實,禅宗和其它強調利他的宗教一樣,也有強烈社會服務的傾向。但因禅宗崇尚以禅修爲主的印土宗風,強調定慧解脫,所以它的社會傾向便只能在導向禅悟和解脫的宗教生活上表現出來。爲了別立禅居,使禅宗得以長久延續與發展,年逾九十高齡的百丈禅師(720-814)毅然決然地創叢林、立清規,「一日不作,一日不食」。這那一點像是「說大乘教,修小乘行」的作風呢?
沩山靈佑在百丈座下發明心地後,親領典座之職,後來又受命前往沩山辟建叢林,猿猱爲伍、橡栗充食,獨自山居五至七年不見一人前來,便自念言:「我本住持,爲利益于人,既絕往來,自善何濟?」並因此而想要出…
《臺灣佛教界學術研究、阿含學風與人間佛教走向之綜合省思(釋如石)》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