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開悟”──離我見、我所見而證解脫。由此可見,智者大師並未開悟,而未能開悟的原因卻歸諸領衆,這個理由就值得進一步探討了。就事理而言,事行與理論原是不相礙而可以互相增上的,理論固爲事行必要的基礎,而藉由事行,適足以勘驗理論的是否真確可行,更對建構嚴密的理論思想有其正面助益。若說因爲事行──領衆而妨礙其理證,容或其理論思想尚有未臻圓滿之處,以致不能用之事行,不能即俗而真乎?然而盡管有此一層疑慮,仍無損于智者大師所建構之理論思想的創發性與積極弘法利生的貢獻,反而更凸顯其忍而不證、悲願度生的菩薩精神之偉大!
天臺的思想架構與修行法門,嚴密而踏實。智者大師結合了《般若經》和《法華經》,並賦予融貫與簡化,成爲“法華叁昧”。他雖是從信願門入手,是“信行人”,但是有實修、有勝解,悲願宏深。印順導師在正向觀察這些之余,同時把它與佛法、史實抵觸、捍格之處加以辨析、厘清。畢竟印老是從論入手的“法行人”,必然忠實于他的所學所知,所以亟欲分辨了義不了義,正確不正確,此爲其嚴格之“辨異”工夫。他不會將佛法當人情賣,而有其一貫的批判精神,但對“信行人”來說,這又情何以堪?
再舉個例子,歐陽竟無甚至呂澄說《楞嚴經》有十種假造。盡管怎麼證明,傳統佛教徒除深信自宗以外,就是一片罵聲!印順導師講了一句話很有意思,他說:“很多人只看表象的批評就罵了。”其實傳統的禅宗,禅師往往對于曆史與事實不大重視,人物、史實常常會搞錯,他們認爲道不在文字中,因而不加研究。再者,如慧能《六祖壇經》中的“別解”,往往也是爲了要破除某些既成的觀念。
大體而言,對于智者大師,印順導師不是全部否定,而是揭示其錯失、謬誤的部分,但宗派意識強烈的宗見者或者是信行人,往往無法接受,覺得印老是全盤的否定。既出于曲解,自然無法了解導師批判的本意,無謂的枝節紛生,變成“言诤”,故印順導師才講“無诤之辯”。
印順導師說:“我是信佛法,不是信人;有人說我是中國人,應該要信中國的祖師。”又說:“如果中國的祖師講錯了,我照樣不信;如果他講的是真理,我照樣信。”導師秉承的是釋迦牟尼佛、《阿含》以來“依法不依人”的精神。
可惜中國人不喜歡這些,喜歡朦胧的美,喜歡缺陷的美,哪一個人把他講得太清楚就不行了。我舉一個例子,杯子很幹淨,可惜表面有點髒,如果把它擦幹淨更好。人家沒有說整個不好,但不能接受的人就以爲自己的缺點被放大來解讀。一般華人和信行人都有這個通病,像臺灣人一樣,也是愛面子。
我要講的是,印老沒有開宗立派的心思,也沒有這種期待,他只是忠于佛法真理,明白地把純正的佛法揭示出來,我們後面的人可以覆案,可以考證。他這個用心,在大乘精神來講,叫做“不忍聖教衰,不忍衆生苦”。錯誤的偏執,會誤導我們的行爲。他只是“破邪顯正”,這就是他的悲心,也就是他智慧的流露,愛護佛法、愛護衆生之情,溢于言表。
此外,從傳統佛教來說,都誤認爲淫欲是生死輪回的根本。印老卻獨排衆議,他認爲淫欲不是生死輪回的根本。他說:“淫欲是障道法。”我見、我愛的無明染法才是深層生死流轉的根本。印老的卓見符合佛無畏地宣說“染法能障礙聖道”的意趣。障道法,障礙我們修道解脫,因爲淫欲是男女沖動的占有與支配欲,這根植于以自我見爲中心,從我愛發爲我所愛,必然産生支配欲、權力欲、占有欲。基于此而建構起來的家庭或社會、國家等,一定充滿矛盾和痛苦,更因此而起惑、造業、受苦、輪回生死而不已!
諸如此類,印順導師站在整體佛教,對于過去佛教不被徹底理解的地方,有澄清之大志。
筆者案:有關道師父所說慧思有“末法”觀念與強調“神通”,如下所引可爲證:
《南嶽思大禅師立誓願文》載:“正法從甲戌年至癸巳年,足滿五百歲止住;像法從甲午年至癸酉年,足滿一千歲止住;末法從甲戌年至癸醜年,足滿一萬歲止住。……今故入山,忏悔修禅,學五通仙,求無上道。願先成就,五通神仙,然後乃學,第六神通。受持釋迦,十二部經……未來賢劫,見彌勒佛。”(《大正藏》第46冊,頁786下–789中)同文另載:“若在山林曠野,靜處城邑聚落,爲諸大衆敷揚解說,有諸魔衆,競來惱亂破壞般若波羅蜜。是人若能一心合掌,稱我名字,即得無量神通。我于爾時,亦作化人,在彼衆中,現爲眷屬,稱彼弟子,降伏衆魔,破諸外道,令彼智者,大得名稱。我時複爲化作四衆,山林聚落處處皆現,爲作衛護。或作大力鬼神王像,或作沙門,或作居士,或作國王大臣宰相,敕令國內治罰一切破戒惡人。”(《大正藏》第46冊,頁789下)
再次,上面傳道法師所略述智者大師之行誼,請參見以下兩筆資料:
其一,隋.灌頂(561–632)《隋天臺智者大師別傳》:
“當拜佛時,舉身投地,恍焉如夢,見極高山,臨于大海,澄渟蓊郁,更相顯映。山頂有僧,招手喚上。須臾申臂,至于山麓,接引令登,入一伽藍,見所造像,在彼殿內。夢裏悲泣,而陳所願,學得叁世佛法,對千部論師,說之無礙,不唐世間,四事恩惠。申臂僧舉手指像,而複語雲:“汝當居此,汝當終此。”既從寤已,方見己身,對佛而伏,夢中之淚,委地成流。”(《大正藏》第50冊,頁191中)
其二,唐.道宣《續高僧傳.釋智顗傳》卷十七雲:
“思每歎曰:“昔在靈山,同聽《法華》。宿緣所追,今複來矣!”即示普賢道場,爲說四安樂行。顗乃于此山,行法華叁昧,始經叁夕,誦至〈藥王品〉,心緣苦行,至是真精進句,解悟便發,見共思師,處靈鹫山七寶淨土,聽佛說法。故思雲:“非爾弗感,非我莫識。此法華叁昧前方便也。””(同上,頁564中)又雲:“陳暄奏曰:“瓦官禅師,德邁風霜,禅鏡淵海,昔在京邑,群賢所宗。今高步天臺,法雲東藹,願陛下诏之還都,使道俗鹹荷。”因降玺書,重沓征入。顗以重法之務,不賤其身,乃辭之。後爲永陽苦谏,因又降敕,前後七使,並帝手疏。顗以道通惟人,王爲法寄,遂出都焉。”(同上,頁565中)
此外,有關道師父所說《雜阿含經》記載“超人間性”的故事如後:
南朝宋
求那跋陀羅譯《雜阿含經》卷叁十一:
“如是我聞。一時,佛住舍衛國祇樹給孤獨園。爾時,世尊于夜闇中,天時小雨,電光焰照。佛告阿難:“汝可以傘蓋覆燈持出。”尊者阿難即受教,以傘蓋覆燈,隨佛後行。至一處,世尊微笑。尊者阿難白佛言:“世尊不以無因緣而笑,不審世尊今日何因何緣而發微笑?”佛告阿難:“如是,如是,如來不以無因緣而笑。汝今持傘蓋覆燈,隨我而行。我見梵天亦複如是持傘蓋覆燈,隨拘鄰比丘後行。釋提桓因亦複持傘蓋覆燈,隨摩诃迦葉後行。帙栗帝羅色吒羅天王亦持傘蓋覆燈,隨舍利弗後行。毗樓勒迦天王亦持傘蓋覆燈,隨大目揵連後行。毗樓匐叉天王亦持傘蓋覆燈,隨摩诃拘絺羅後行。毗沙門天王亦持傘蓋覆燈,隨摩诃劫賓那後行。”佛說此經已,尊者阿難聞佛所說,歡喜奉行。”(《大正藏》第2冊,頁220中–下)
四、筆者問:
“福嚴精舍”及“慧日講堂”兩處道場于印順導師和“印順學派”之意義與重要性何在?
法師答:
可以分二點來說:第一,當時印公本身有內修和外弘的構想。福嚴精舍是爲內修,叁年讀經而修,並課誦《成佛之道》。內修一段時間,再到慧日講堂,就是外弘,教育社會群衆;這就是本意。第二,前瞻未來,繼承者有沒有夠長遠的眼光、夠寬大的氣量,扣緊印順導師的思想,這就端視福嚴精舍和慧日講堂兩個學團的領導、組織之意向與實際作爲。如果“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識不足”,亦難臻其理想。若能夠朝向未盡之緒,集思廣益,克勤始終,仍然可以完成,這是大家拭目以待的!若然,也可報叁寶恩和師恩,畢竟他們是印公的嫡傳,將其精神發揚光大,既是使命,也是責無旁貸的。
綜觀臺灣出家僧人,男衆比丘比女衆比丘尼少,而有道心者更少。大航法師(1960–)當福嚴佛學院院長時,以選修人數不足爲由,未開設有關印公思想的課程,殊爲遺憾,是否與他走真常唯心系統有關,就不得而知了。好在厚觀法師接任院長之後,已有陸續教授印公思想,值得額手稱慶!福嚴學舍,後來成爲福嚴精舍,今又爲福嚴佛學院。導師〈福嚴閑話〉一文可資參讀。
福嚴佛學院由寬謙法師設計,大殿中之雕塑,是其先嚴、臺灣現代雕塑藝術家之翹楚楊英風居士(1926–1997)所塑造,爲大乘佛教之代表:“釋迦牟尼佛”與“文殊菩薩”、“普賢菩薩”,莊嚴中透露出濃濃的人文藝術氣息,不同于一般的塑像,令人贊歎不已!大乘佛教菩薩精神爲導師所倡導,而人間佛教之“凡夫菩薩”行,更是導師暢佛本懷之理念,若是強調其人間性,則以“釋尊”與在初期佛教中的兩大弟子“舍利弗與目犍連”,更能貼近人間佛教的精神。此外,傳統佛教大殿所雕之像,亦有以“迦葉”與“阿難”二
侍爲代表者,象征佛教智慧與慈悲的精神。
筆者案:有關“福嚴佛學院”的創立與沿革,概述如下:印順導師于1953年來臺創建福嚴精舍之初,即有許多大陸法師追隨研習。其間造就了不少教界棟梁,如演培、續明、印海、常覺、仁俊、妙峰、幻生、唯慈等法師之弘化于海內外。1961年3月,續明法師創辦之“福嚴學舍”正式對外招生,屬男衆僧教育機構;主要師資有:印順、續明、演培、仁俊、幻生等法師。
1969年,由于臺北慧日講堂所屬之“太虛佛學院”宣告停辦,新竹福嚴精舍乃以“福嚴佛學院”名義繼續辦學。學衆除原“太虛佛學院”學生之外,另招收新生十余名,禮請印順導師爲導師,演培法師任院長,印海法師任副院長兼訓導主任,常覺法師爲教務主任。1972至1977年秋,由于沈家桢居士所主持之“美國佛教會”,假福嚴精舍成立在臺譯經院,從事漢文佛經英譯事業,佛學院暫停招生。直至“譯經院”北遷,佛學院得以續辦。1978年,福嚴佛學院恢複辦學,改以招收女衆爲主。直至1993年9月,恢複純以男衆爲主之佛學院迄今。(中華佛學研究所主編:《臺灣佛學院所教育年鑒》創刊號,2002年12月出版,頁380)
五、筆者問:
早期追隨印老的僧人除演培、仁俊與續明等外,還有哪些重要學友?
法師答:
美國幻生法師(1929–2003)可說是一位典範,有《滄海文集》與《幻生法師紀念集》足資參考。臺灣常覺法師(1928–2006)擅長唯識,亦是重要人物之一。
筆者案:《福嚴會訊》第10期“常覺長老圓寂專輯”之文有叁:釋能度〈常覺老法師生平事略〉、玄誠〈常覺長老圓寂追思贊頌法會報導〉與〈常覺長老圓寂追思贊頌文〉。
常覺法師,福建晉江人。1944年在崇福寺派下所屬慧濟寺福忍法師座下剃度。出家後曾就讀南普陀養正院,再入杭州武林佛學院。當時正值印順導師在杭州,而結師生之緣,自此隨侍印順導師近二十年。1949年就讀印順導師所辦大覺講舍,後因戰雲密布,6月遷居香港。在香港五年內,孜孜矻矻地自修。1953年底隨印順導師來臺,爲報師恩常住福嚴精舍,一面建設精舍,一面研習經教。1957年任教新竹女衆佛學院,並編輯《海潮音》。1964年,演培法師任福嚴精舍住持,以長年旅居海外,而由常覺法師全權負責一切寺務行政工作。叁年後移住松山寺,編輯《獅子吼》,並講學于太虛佛學院。1969年因太虛佛學院停辦,與印海法師共議興學,以安頓太虛佛學院辍學學生,于是回精舍增建一棟二樓房舍,福嚴佛學院開辦,初任訓導主任,後來負責教務工作。
1971年往翠碧岩開講《成唯識論》,半年後學院停辦。翌年到碧雲寺曉光佛學院負責教務工作。後任教佛光山佛教叢林學院。1986年2月接任停刊近半年的《獅子吼》主編,續承八年多。期間,曾任教于壹同女子佛學院、妙清佛學院、華嚴專宗佛學院、佛光山叢林學院、香光尼衆佛學院、印度哲學研究所、中華佛研所、慈明佛研所。(中華佛學研究所主編:《臺灣佛學院所教育年鑒》創刊號,2002年12月出版,頁379–401)
印順導師著作中,爲常覺法師所記錄者如下:《學佛叁要》之〈菩提心的修習次第〉、〈慧學概說〉;《淨土與禅》之〈念佛淺說〉;《教製教典與教學》之〈福嚴閑話〉;《佛法是救世之光》之〈菲律賓佛教漫談〉(與妙峰合記)、〈泰國佛教見聞〉;《藥師經講記》(與妙峰合記)。此外,《說一切有部爲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一書的刊行,常覺法師負責代爲校勘(〈序〉,頁6)。
六、結語
由上面的訪談可知,印老本身雖無開宗立派的心思,但傳道法師認同印順學派的成立,並樂觀看待其發展,且寄予厚望。訪談中,辄見道師父對于印老思想的深度理解和體悟。對于印老因辨異與批判引發而來的種種反彈,包括天臺後裔、信行人等之不滿,道師父也著力澄清,爲印老所遭受之不公平、非理性的謗議,作出辯護。
在傳道法師看來,印順導師標舉“人間佛教”旗幟,但他還是不否定“超人間性”的存在。此一見解,與藍吉富老師稍有差異。藍氏認爲,印老思想只強調人間性而忽略超人間性(參見拙文〈“印順學派的成立、分流與發展”訪談錄——以藍吉富教授爲對象〉,《妙心》第114期,頁11–19)。道師父特別點出印老鮮少強調超人間性,是爲了要對治傳統中國佛教落入感應、神通之窠臼,而回到踏實的“凡夫菩薩”的修行道路上來。
最後值得注意的是,談及印老自身道場及嫡傳時,傳道法師懷抱著殷重期盼的心情表達之意見,筆者認爲有其一定的意義。印老道場的後起執事及其入贽門徒,在創建人、恩師印順導師晚年乃至卒後,其弘揚印老思想的態度和精神亟待努力,其發展與成果如何,則尚待後續之觀察與探究。(本文原刊登于《妙心》第116期,今受訪者稍作增補。)
《高擎人間佛教之法幢──傳道法師訪談錄(邱敏捷)》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