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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金剛經》中的“冥世偈”(顧偉康)▪P2

  ..續本文上一頁沒有差異的僅七段:

  須菩提于意雲何阿那含能作是念我得阿那含果不?須菩提言甚大世尊何以故佛說非身是名大身?須菩提言甚多世尊但諸恒河尚多無數何況其沙?須菩提言甚多世尊?須菩提于意雲何如來于然燈佛所有法得阿耨多羅叁藐叁菩提不?爾時世尊而說偈言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

  對照的結果說明:羅什本同其他五本之間,完全相同的段落極少;但相對而言,羅什本同魏譯的風格最接近。因此,說羅什本的這段缺文,從魏譯中移得,是完全合乎邏輯的結論。當然,現在的問題是,這移植是怎樣完成的,是如契嵩和尚所相信的那樣“靈幽獲鍾離寺石經”還是要早得多?逝者如斯,我們不可能找出確切的時間地點,但曆史的蛛絲馬迹,還是有可能追溯的。

  按:《新唐書》卷叁十八《地理志》濠州鍾離郡上:“濠”字初作“豪”,元和叁年改從“濠”。土貢

  綿、絲布、雲母。戶二萬一千八百六十四、口十叁萬八千叁百六十一。縣叁:鍾離、定遠、宿州。

  據此,我們只要在元和叁年(808)前,凡對羅什本《金剛經》注疏者,在其中找到關于秦本缺失,補以魏譯的證據,則關于“冥世偈”抄于鍾離寺石碑的神話,也就不攻自破了。近人江味農《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講義》,所附《金剛經校勘記》雲:“按此六十二字,秦譯本無之,乃後人據魏譯增入者。故肇注乃至纂要,皆未釋及。惟贊述已引魏譯加入釋之。大約唐時或加或不加,至五代以後本,則無不加入耳。”

  江氏一生,與《金剛經》尤所努力,其《金剛經校勘記》亦相當精要。他指唐窺基(632—682)《金剛般若經贊述》(《大正藏》1700)中已經引入魏譯,照理說,當爲定論,但卻還是有人持疑。據該本文首日僧順藝(志道)所寫的“校訂例言”:“本經新翻未容潤飾,故此疏就什譯以解之,蓋以其譯在初,流傳最廣耳。然有什本所阙一二,以余本補之者,今圈其右方而注之于格上。”故他在“冥世偈”的位置上批道:《會釋》亦雲“什本阙無此一段文”,然藏本皆有文,恐後人所加補。 〔14〕所以,光憑一本《贊述》,孤證不足,因此,我們需要再提供更多的證據。

  證據之一:

  隋吉藏(549—623)《金剛般若疏》(《大正藏》第1699頁)。按:吉藏此疏,以“玄意十重”統領全文:“一序說經意,二明部傥多少,叁辨開合,四明前後,五辨經宗,六辨經題,七明傳譯,八明應驗,九章段,十正辨文。”其第十“正辨文”部分,原文不分章段,經文和疏混在一起。筆者將疏中的經文一一輯出,發現全部是逐字逐句對羅什本作疏的,唯有在“冥世偈”的位置上,出現了值得注意的現象:

  問:何等人能信此法耶?答:論偈雲:“非衆生衆生,非聖非不聖。”此人非凡夫衆生,故言非衆生。而是聖體衆生,故言衆生也。非衆生故非聖,是聖體衆生,故非不聖也。

  問:若言凡夫不信,不可爲凡;聖人能信,不需爲聖。今說此經,竟爲何人耶?答:觀此論意,具足顛倒有所得,凡夫不能了,此是習無所得觀,衆生則能信。此衆生望有所得人,故非衆生,未具足了悟,故非不衆生也。(按:標點系筆者另加)

  很清楚,吉藏當時用的羅什本裏沒有“冥世偈”;但他肯定注意到,這兒有缺文,因爲他在這個位置上,引用了相對應的“彌勒偈頌”。

  相傳無著菩薩,升兜率天兜率宮慈氏尊處,就《金剛經》義請益彌勒菩薩,得彌勒菩薩七十七偈。無著轉教其弟世親(又名天親),世親菩薩依照其教造論作釋,並加進歸敬偈二(首),結偈一(尾),于是就有了傳世的彌勒菩薩八十偈。自古以來,這彌勒菩薩八十偈就是理解、修習《金剛經》的權威性依據,無數高僧大德關于《金剛經》的注解疏論,都依經引偈,然後引申發揮。

  檢索經藏,彌勒偈頌有元魏菩提流支(《大正藏》1511《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論》)和唐義淨(《大正藏》第1514頁《能斷金剛般若波羅蜜多經論頌》)二種譯文。吉藏所引,乃是流支譯本。而問題的關鍵是,在流支譯本中,這“非衆生衆生,非聖非不聖”所對應的經文,恰恰就是後世出現在羅什本中的“冥世偈”!無論說吉藏是有意的選擇,還是無意的引用,他已經開啓了以魏譯補秦譯的大門。

  證據之二:

  就是日僧順藝據以存疑的,窺基的另一著作《金剛般若論會釋》(《大正藏》第1816頁),此乃迄今爲止最早的一本,把《金剛經》不同譯本逐字逐句相互對校的大手筆。《會釋》以“二論”〔15〕爲綱領,對校玄奘、羅什、流支、真谛四種譯本,條理經文,抉發經意。大師的優勢,在于他當時身居大唐帝國的皇家圖書館,收藏之富,無與倫比。諸譯的底本,隨手可取:

  顯慶年,于玉華寺,所翻大般若。勘四梵本……經本自有廣略中異。杜廣本,能斷文是略;于阗本羅什文同;中者是天竺本,與真谛流支本同。玉華更譯,文亦相似,今于慈恩梵經臺,具有諸本。〔16〕

  故《會釋》所提供的信息,當有權威性。在釋“世尊!頗有衆生于未來世聞說是法這段經文時”,《會釋》解道:

  又,《論》次解“信佛法人”雲:“是人則爲第一稀有者,顯示說第一義,是不共及相應。”此解意雲:今欲信佛語人能利益。信佛說“彼非衆生”,此約第一義,顯不共義;信說“非不衆生”,此約俗谛,顯相應義。此人難及,故言“第一稀有”。請本皆無此文。……世親《論》雲:“所說說者深,非無能信者。非衆生衆生。非聖非不聖。”上兩句正答前疑,釋善現問。下之兩句解如來答,此顯能信是經者,非是凡夫衆生,故言非衆生,乃至聖衆生,故言非不衆生也。什本阙無此一段文。(按:標點系筆者另加)

  這一部分,窺基大師校出了二處差異,一是《論》中有“是人即爲稀有第一”文,而四種“請本”都缺譯。二是明確點出,羅什本缺了這整段經文。

  這兒需要強調的是,前文的“以《二論》爲綱領”一句,絕非泛泛而談。窺基這本《會釋》,從頭到尾是按照無著菩薩傳自天竺的“七義”“十八住處”而展開的。曆史上《金剛經》的科判有五種之多,“七義”、“十八住處”傳入最早,而且是“無著禀偈于彌勒,天親受旨乎賢兄”,其權威性不容置疑。請看上文中的《論》之原文:

  論曰:此下“上求佛地”中,“心具足”。于“心具足”中複有六種:爲念處、爲正覺、爲施設大利法、爲攝取法身、爲不住生死涅、爲行住淨,應知。于“心具足”中,爲“念處”故。經言“世尊!頗有衆生于未來世,聞說是法生信心不”如是等,此處“于諸衆生”中,顯示如世尊念處故,“彼非衆生”者,第一義故;“非不衆生”者,世谛故。“是人即爲稀有第一”者,顯示說第一義,是不共及相應故。此文如前說。〔17〕 (按:標點系筆者另加)

  清清楚楚,窺基所校出的羅什本缺文,屬“第十八住”所說“六種具足”的“心具足”之第一“念處”。

  所以,窺基說“什本阙無此一段文”時,不是就此一句,交代一下就完事了,而是在四本對校的基礎上,指出他本均有而什本獨缺;是在對《金剛經》結構分析的基礎上,指出什本所缺,不是可有可無,而是體系環節上的缺失。

  對照綿密的科判,環環相扣的體系缺了一段,當然需要補上;而更有現成的譯本可資,則秦本缺失,補以他譯應是水到渠成的事了。但據前引首日僧順藝爲《贊述》所寫的“校訂例言”中,有“本經新翻未容潤飾,故此疏就什譯以解之”一語,好像是《贊述》在前(玄奘譯本剛出)而《會釋》在後(已經四本對校了)。如果順藝之說成立,那先成的《贊述》以魏譯補入,而後出的《會釋》則付之阙如,就好像說不大通了。所以,雖然《會釋》揭橥了補缺的必要性和可能性,而《贊述》則已經付之實行,在不知窺基的《贊述》和《會釋》孰先孰後之前,還是無法解決出于同一人之手的二本著作中,這六十二個字一有一無的矛盾。

  證據叁:

  唐昙曠《金剛般若經旨贊》(《大正藏》第2735頁)

  昙曠生卒年不詳,但據敦煌遺書英藏S2732,昙曠所撰《大乘百法明門論開宗義決》,標明“其時巨唐大曆十九年歲次“寅叁月二十叁日””。〔18〕時爲公元774年,當爲昙曠的活動年代。

  昙曠的《旨贊》,其體例爲“經。XXX至XXX贊曰……”。全書二百六十六處“經……贊曰”,全部用羅什譯本,惟有所謂“冥世偈”的地方,既無“經”,也無“贊曰”。

  次下第六明心具足,于中准論有六種心:一念處、二正覺心、叁施設大利法、四攝取法身、五不住生死大心、六行住淨心。于中第一念處心,經顯第十八,何人能信疑,而斯經亦阙此經文,余本即有。故《論》列之,如魏本雲:“爾時須菩提白佛言:世尊,頗有衆生于未來世,聞說是法,生信心不?佛言:須菩提,彼非衆生非不衆生,何以故?衆生者,如來說非衆生,是名衆生。”此中意者,菩薩如佛常念衆生,若善不善、若信不信……無著約等念而令悲名念處心;天親約有信而令名顯何人能信疑。故《論》頌雲:“所說說者深,非無能信者,非衆生衆生,非聖非不聖。”雖然還沒有像後世那樣,直接列“冥世偈”爲秦本的組成部分,但昙曠將魏譯嵌入秦譯之舉,已經非常明確和完整。此時雖距窺基在世已有百年,但離元和叁年(808)及長慶二年(822),尚有幾十年之遙。

  當然,曆史的變遷,一定是一個過程,會有過渡,所以江味農《金剛經校勘記》說:“大約唐時或加或不加”。像柳公權書《金剛經》于長慶四年(824),依然堅持羅什本原貌,即是例子。〔19〕但有上述數例作證,從窺基到昙曠,秦本缺文已是共識,補以魏本已開先例。大唐盛世,如此多的高僧大德、四衆弟子,恐怕不會再傻等半個世紀,方到濠州鍾離寺,抄得早就在魏譯中的“冥世偈”。

  羅什譯本爲什麼會漏了整整一段呢?諸說紛纭,不一而足。清徐發《金剛般若波羅蜜經郢說》說:彌勒偈中已有之,古本焉得無之,豈古本原有而唐時偶失之耶?清俞樾《金剛經注》說:

  古本所無,亦後人增益,蓋以佛言無法可說,恐人因此不信佛法,故增益此文。其意謂衆生則不信,非衆生則自能信,所以堅人之信,與侈陳福德,其意正同,皆佛弟子護法之苦心也。

  江味農《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講義》所附《金剛經校勘記》說:秦譯蓋因前文已有如來說一切衆生,則非衆生。故此處從略欤。

  近人道源《金剛經講錄》說:古時由印度帶梵文的貝葉本到中國來是很困難的,那時交通很不便利,由陸地到中國,要經過八百裏的大戈壁沙漠,由海路來,隨時都有可能遇到風浪而喪失性命。梵文本子不是紙印的,是用貝多羅樹葉寫成的,如果搬運的中途,遺失了一片貝葉,或損壞了一片貝葉,那麼這部經就會少了一段經文。這部經如果少了一葉,絕對沒有人敢隨便添加進去的。何以故?因爲譯場上,有千人以上,你隨便加進去,沒有強而有力的根據,人家是不會同意的,這是怕誤了衆生的慧眼。

  印順導師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講記》說法則更深刻:本經,什公第一次譯出。除這,還有五種譯本……在六譯中通常流通的,即是什公的初譯。其後的五譯,實是同一法相學系的誦本;如菩提留支譯達摩笈多譯等,都是依無著、世親的釋本而譯出。唯有什公所譯,是中觀家的誦本,所以彼此間,每有不同之處。要知道印度原本,即有多少出入;如玄奘譯本也有與無著、世親所依本不同處。但想到前面提到過的,窺基大師著《會釋》時說得清清楚楚:

  顯慶年,于玉華寺,所翻大般若,勘四梵本……經本自有廣略中異。杜廣本,能斷文是略,于阗本羅什文同。中者是天竺本,與真谛流支本同,玉華更譯,文亦相似。今于慈恩梵經臺,具有諸本,故上述種種,總覺得說服力都還不夠。

  筆者的猜想,就是當年羅什所用的“于阗本”,本來就缺了這一段,結果造成了後人無數困擾,還引出了這樣一段公案。總而言之,“冥世偈”故事,連同“長慶二年”說,乃是一宗教傳說,信或不信,都無傷大雅;但若以之爲唯一准繩,去考定其他史料的時代,恐怕是失之于過了。

  〔1〕《大正藏》第85冊,第2743頁。

  〔2〕《續藏經》第38冊,第660頁。

  〔3〕達照:《〈金剛經贊〉研究》,宗教文化出版社2002年版,第2~6頁。

  〔4〕即達照指爲從《金剛經贊》演化到《傅大士頌》之第叁階段的,包括伯3325等十叁號敦煌遺書。

  〔5〕達照:《〈金剛經贊〉研究》,第113頁。

  〔6〕達照:《〈金剛經贊〉研究》,第114頁。

  〔7〕張勇:《傅大士研究》,巴蜀書店2000年版,第292頁。

  〔8〕何照清:《慧能與〈金剛經解義〉》,《中國佛學》,臺灣1999年版,第11頁。

  〔9〕《敦煌古籍敘錄》第14冊,第218頁。

  〔10〕何照清:《慧能與〈金剛經解義〉》,第12頁。

  〔11〕如日本學者關口真大、松本史朗,韓國學者金永鬥等,都認爲《解義》甚至比《壇經》更能代表慧能思想。

  〔12〕《續藏經》第38冊,第694頁。

  〔13〕《宋高僧傳》卷二五,《唐上都大溫國寺靈幽傳》。

  〔14〕[唐]窺基:《金剛經贊述》,《續藏經》第38冊,第591頁。

  〔15〕“二論”,根據“無著禀偈于彌勒,天親受旨乎賢兄”的成說,通常稱《大正藏》中No.1510、1514爲“無著論”(因1510以七義判釋《金剛經》,故又名“七義論”),No.1511爲“天親論”(No.1513系1511之同本異譯)。

  〔16〕窺基:《金剛般若論會釋》,《大正藏》,No.1816 b。

  〔17〕無著造、笈多譯:《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論》,《大正藏》No.1510b。

  〔18〕《大正藏》第85冊,第2812頁。

  〔19〕敦煌遺書,伯4503,柳公權書《金剛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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