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體論與漢代佛學之發展
賈占新
[保定]河北大學學報,1995年第4期
102-106頁
從本體的角度研究漢代佛學,是就佛學與漢代中土學術在思想建構方面的異同分合來著眼的。佛教自西漢末年傳入中國(魚豢《魏略•西戎傳》),開啓了中國文化史上的新格局,但初傳時期佛學演變的詳情卻不易談,一是史料缺佚,承傳線索晦而不明;一是史料真僞莫辨,中西學術融合拒斥的關節難以彰顯。本體論的研究,雖然不能徹底解決這兩個問題,但可以據較爲信實的材料,推斷佛學與中土學術互爲牽連的內在機緣。其理論根據在于,佛學與被視爲兩漢顯學的儒、道學說,在性質上皆爲人生哲學。這種哲學又以各自建構的本體論爲第一原理,形成自然與社會人生邏輯一體化的自足體系。由本體而導入人生思辯與行爲規範,這是佛學與儒道學說的共同特點。這種本體上的公理性、實用性的功能,使我們由本體可以洞悉叁大理論學說的實質,並進而尋繹其分合大勢。
一
漢武帝開西域,西方文化漸被中土。這些文化形式當中,以佛教及衆多“外道”最引人注目。但佛教卻在相當短的時間內(漢哀帝至明帝約六十年)便立足于中夏,一方面是以超自然的、外在的神靈爲信仰對象的宗教文化,另一方面是以實證性、懷疑性爲根柢的史官文化。這兩種不同性質文化的契合,有其複雜的原因,其中有兩點極可注意:一是佛教初傳,口耳授受,絕少文字經典,釋教深旨,不易洞達;而此教本重齋戒祭祀,教徒多明法術(參見《高僧傳》卷一諸傳),這一點與兩漢所盛行的黃老道術極爲相似。佛教講精靈起滅,度脫而成正果;道術重長生久視,祈福而成仙,具有濃厚的神秘色彩。所以,初傳佛教附庸道術,遂爲中士所接受,二是兩漢道術繁雜,但究以黃老道術爲主。此種道術托名黃老、養生修煉,宗信黃老之微言,即《漢書•藝文志》所謂“秉要執本,清虛以自守”。道術養生而究诘本體,這與佛教又複相合。佛教無論大乘、小乘、或宗有、或宗無,其要旨在萬物“本空”,而悟空參道,方能自覺成佛。可以說,由參悟本體而確立生存准則,並推及養生修煉,這是漢代儒、道與佛教在理論方面的共同特點。佛教立足中土、與中國原有文化發生如此緊密的關系,本體學說實爲紐帶之一。
本體思想的互爲契合,使黃老道術引佛教爲同法,這與兩漢時期宗信道術者多爲帝王顯宦、士子大夫有關。民間道術重在法術形式,士大夫階層卻要窮究理論淵源,所以佛教初傳,佛學比附黃老本體,佛教便以道術之一種漸布于中夏。
在兩漢時代,無論是作爲“君人南面之術”的黃老之學,還是作爲養生大法的黃老之術,皆祖述“大道清虛,自然無爲”的思想;而後漢邊韶作“老子銘”,以“顯虛無之清家,雲先天地而生,乃守真養壽,獲五福之所致”(《全後漢文》卷六十二)來記頌桓帝祭祀老子之意,由形上之本體而推及現實人生,尤爲顯豁。這種思維方式與人生哲學,正與佛教義理不謀而合。晉代郗超《奉法要》引《四十二章經》〔1〕雲:“出息不報,便就後世,是爲無常。”(《全晉文》卷一百一十)通行本《四十二章經》亦雲:“佛言,當念身中四大,各自有名,一切無我。”湯用彤引麗本《四十二章經》有言:“斷欲守空,即見道真。”(《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94頁)所謂“無常”、“無我”、“空”皆爲本體範疇(本文從廣義角度使用“本體”這一概念,凡涉物質世界之本源或本性者,皆從此義),由此開悟,便能證得涅槃。這與中土道術師法“虛無”、祛煉神明,互爲表裏。所以,“尚黃老之微言”的楚王英,亦“尚浮屠之仁祠”,並爲之“潔齋叁月”(《後漢書》卷七十二);而桓帝則于宮中“黃老浮屠”並祀,襄楷上書竟直稱“此道清虛,貴尚無爲”(《全後漢文》卷六十七),則不僅把佛教視爲黃老道術同類,而且在本體上亦被認爲清虛無爲,佛道關系之密切,于此可見一斑。
佛教初傳,使之與中華學術發生關涉的中介是道術。道術純爲養生修煉之法,與政治、倫理沒有現實的利害沖突,所以道家、儒家自不妨同時信奉,這也是漢代學術儒道互補的一個佐證。而就本體言之,操儒術者一方面視佛教類同道術,以黃老無爲與佛學性空並爲一談;另一方面,漢代儒學本體,各派揉雜,尤與道家相出入,故《周易》在漢代同爲儒、道兩家之經典;而《漢書•藝文志》則直稱道家學說“合于堯之克讓,易之謙謙”。這樣,初傳佛教,在經典未備,本體不甚明了的情況下,便即被道家接受,又爲儒家所容。
佛教根植中土,儒、釋、道在本體理論方面頗有契合,是其內在原因之一;而作爲佛教義理之佛學,在這場文化交流、撞擊過程中,不僅爲本教派之生存,而且爲自身理論的發展,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二
嚴格說來,初期佛教見容于中土,不過是指少數宗法黃老者以道術之一種援以爲用;或因佛法初傳淤塞,儒教正統思想未察杆格而置之不論,並不意味著作爲獨立的宗教流派和理論學說爲中華學術所認可。之所以如此,乃在于不同民族文化的形式,浸透著彼此隔膜的民族心理、思維習慣或宣示著截然不同的政治、倫理意向。佛教初傳中土,也正演化了這樣一個矛盾的過程。所以僧佑《弘明集序》有言:“大法東流,(中略)守文曲儒拒爲異教,巧言左道引爲同法。”而慧皎敘及明帝時來華高僧攝摩騰,則謂“大法初傳,未有歸信”(《高僧傳》卷一)。文化本身的惰性,自然孕育著彼此精神的對抗。
自西漢末期到漢魏之交,曆時二百多年,佛教在與中華學術互爲資用的同時,雙方的對抗性也是一以貫之的。分而言之,有叁點原因:一是佛教雖以道術行世,但隨著外來僧徒和信教者的增多,以及經典移譯漸夥,佛法漸明,自然走向與中土道術背離之勢;二是佛教自謀獨立,欲與中華原有學術相抗衡,此爲深受華夷之辯思想浸漬的中土學人、方土所不能接受;叁是以佛教爲道術而修習者多與政治相牽連(如楚王英),佛教遂漸被統治者所關注並加抑揚。叁者各有側重,但究其實質,卻是佛教義理與中華原有學術的矛盾。自然與人生契合無間的本體理論,是彼此辯難攻讦的焦點。
佛、道關系最密。佛教雖爲中土道術視爲同類,但法理祭祀究竟有別,同處既久,遂漸樹門戶。《廣弦明集》卷一載南嶽道士褚善信等上書明帝,反對佛教,尊崇黃老“虛無自然、大道元首”,並斥責信佛者爲“棄本逐末”。此事頗涉虛誕,未必實有,但以本體立論而拒斥佛教,中土道術重視理論分合的特點,可以想見。另外,東漢時又有老子化胡之說(《後漢書•襄楷傳》),此說必産生于佛、道構隙以後,其意首在抑佛尊老,爭華夏之正統;其次是把佛理納入黃老,以調合學說方面已經出現的對抗。如果在佛教初傳之時,此說尚可使雙方得益,但既出現分爭,必源于根本義理之歧異,此種彌合,實不過徒事點綴而已。道安《二教論》有言:“推色盡于極微,老氏之所未辯,究心窮于生滅,宣尼又所未言。”此論極爲允當。佛學本體一旦明了,決非方仙道士的虛文曲說所可掩蔽。
《四十二章經》所言“守空”與“老子銘”所謂“虛無”,皆屬本體理論,但前者直溯萬物本性,後者總括萬物基質。性空無常,乃有棄世涅槃之舉;虛無自然,方見在世養生真谛,這是釋、道在本體理論上的根本差異。正因爲如此,《太平經》在比附佛教學說(如“承負”觀點)〔2〕的同時,又竭力反對佛教,便不難理解。此經雖被“太平道”奉爲寶典,但究其實質,不過爲君人治國道術。崇尚元氣,師法自然無爲,而以治國修身爲鹄的(參見《太平經》卷四十八),這正是變相的入世理論,與佛教學說格格不入,所以《太平經》乃視佛教徒棄家修道諸事爲“四毀之行”(《太平經》卷一百十七)而深加貶損。
後漢肇始于王充的理性批判思潮,對盛行于兩漢的谶緯方術進行了嚴肅的清算,佛教攀附道術,當亦在沖擊之列。這場思想運動,對佛教産生了兩點影響,即正統儒家在理論上開始拒斥佛教。而這種拒斥又加速了佛教自身建設,至與道術徹底分離。這在漢末牟子所撰《理惑論》一文中昭然可見。
儒家出于司徒(《漢書•藝文志》),明理言教,不重哲學本體,所以《理感論》中诘問牟子者,引世人譏毀佛教之言,“雲其辭說廓落難用,虛無難信”,而崇法“事莫過于誠,說莫過于實”的信條,與先秦儒家的實用精神血脈相承。不過漢代儒家,取法陰陽、出入黃老、熏染既深,也便究心于本體。《白虎通德論》所謂“太如”、“太素”,與老子之“道”、“莊子之“無”同一旨趣,有本有末,體用相合,由此便演化出對現實人生之肯定;而“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周易•乾卦》)的天人合一論,最終爲儒家“知其不可而爲之”的世俗道德提供了理論依據,而與佛教的悟空棄世態度絕然兩途。所以,以有爲之政治倫理非難佛教,牟子雖百般調合,而其精神實質,究屬橘枳難易。
儒、釋、道哲學,以人生爲最終歸宿,其本體理論融合自然與人兩個方面,這與西方視本體爲純知識的建構迥然不同。形而上的思辯與切實的生存方式交織在一起,使叁教理論既相互契合,又彼此乖離。這樣,在特定文化氣氛之下的交流與整合,必然呈現出一種共時雙構狀態:一方面引發理論的辨難,另一方面也就使各自的理論逐漸純化並走向獨立;佛學在兩漢的演變與發展,就典型地昭示了這種辯證的矛盾過程。
叁
就漢代佛教而言,桓、靈之世尤爲重要,佛教不再托庇中土道術而自立,正在此時。佛教獨立不外兩個方面,一是佛學自成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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